第二天,皇帝仍然没有圣旨下来。来的是一个兵部的官员,叫作余大成的,他是职方司的郎中。他劝我说:“大人愤怒不甘,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忠心不二,并无谋逆之事。但眼前就有这个证明的机会在,大人何故不利用呢?首先是为了国家存亡,其次也是向皇上证明心意。大人平生的功绩都在,谁也更改不了。待到敌兵离境,圣上平下心来想一想,定会为大人洗清嫌疑,官复原职的。”
我的心痛苦而绝望,我几乎没有听进去什么。但这人是职方司的,我自己以前就在兵部职方司做过主事,所以对他颇有好感。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余大人,你是兵部来的。城外战事现在究竟如何,可否见告?”
余大成说:“不瞒大人。祖大寿这一走,致使京城震动,流言四起,全军上下人心惶惶。鞑子兵本来在良乡、固安一带游荡。大寿一走,鞑子乘机全军回扑,进逼卢沟桥。前日一战,申甫副总兵一营全军覆灭,申副总兵阵亡,永定门吃紧。如今形势可谓危急如累卵,国家存亡就在今日啊!”
我微微皱眉,心里也明白这绝非夸大之词。我的手心渗出了汗珠,我想到坐在宫中的皇帝,他一定也睡得不好,他一定焦躁而惊惧,他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吧?虽然他容不得我,可是他始终是皇帝,我始终是臣子。虽然我被囚在这牢狱中,但是我的心却从来不曾改变过,我的忠诚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啊!
我几乎就要想答应写信了。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我想,皇帝为什么容不得我,说到底是因为他怕我,因为我手握兵权,威望及于天下。我一句话出口,底下十几万弟兄都要振臂呼应。皇帝怕我,因为我功名太高,他奈何不了我。他怕我,所以他才防我,他才猜疑我。自古帝王最忌讳臣子功高震主,哪怕功臣如何忠心不贰,也总是视之为心腹大患。而对于一个臣子来说,他忠心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他最大的罪过不是实际上的想要造反,而是拥有那种可以造反的能力啊。我脸色苍白,我知道这封信出去,祖大寿一定会回师的,我对我的部队太了解了。但是,我苦笑了,我这封信一出去,皇帝他本来就算不想杀我,现在也不会让我留在世上了。他会震惊,他会咬牙切齿,他一向都那么地警惕和多疑,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在大牢里还能呼风唤雨的人留在他的身边?更何况他本来就深信这个人早就有了反叛的意图。
我怔怔地望着余大成。他也看着我,他仿佛明白很多事情,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行礼。他说:“袁大人,要以国事为重啊。”
余大成走了,我却仍然呆呆地出神。我回忆在辽东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只想尽早建功立业,干起什么事情都有一种不要命的勇气。我的性格火热,容易冲动,满腔热血仿佛随时都可以燃烧沸腾。我从小就梦想驰骋疆场,报国杀敌。长大以后,当这样的机会真的就实实在在地放在眼前时,我曾经多么地狂喜多么地激动。可是,正因为这样,我终于走到了今天。
为了疆土,我会豪情四溢,孤军在宁远城对抗十三万金兵;为了公事,我会倔强不屈,同上司顶撞吵闹乃至抗命。为了一种意气勃发的壮志,我可以狂言五年复辽;为了一种莽撞执着的认真,我可以不避上怒地请饷。我敢和金人和议,哪怕担了被天下戟指唾骂的委屈;我敢擅自诛杀毛文龙,哪怕冒了被朝廷撤职查办的风险。这一切,别人都不做,可是我做了,那只是因为我报国的欲望实在太强,因为我对这个大明朝的情感实在太浓,浓到化不开,浓到只有用眼泪和鲜血去浇灌的程度。
可是,我没有料到,正因为我太想报国,所以国家终究抛弃了我。
正因为我太想报效皇帝,所以皇帝终于不能容我在世上。
为什么?
我略略抬起头。墙上的灯火还是那样地一闪一闪,明灭不定。
我的思绪又转到了京城外的战场上。金兵已经回头重新扑向京师,他们就在不远之外吧。我痛苦地垂下头,整理自己的思绪。现在京师的防卫应该是谁在负责呢?大概是满桂吧。我有一丝的宽慰,满桂这个人我是放心的。可是,祖大寿带领主力走了,剩下的兵马能够抵挡皇太极的虎狼之师吗?皇帝不会又逼满桂出战吗?他不会也被人诬陷吧?我又想起祖大寿,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和何可纲要向哪里去呢?回山海关?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攻击大明的军队呢?甚至……他们难道会投奔皇太极吗?
我突然有些惊怕,情不自禁地往四周张望。我想,金兵现在会不会已经攻城了?他们是不是已经架起云梯,冒着矢箭在拼死地向上攀爬?城外的那些勤王兵呢?是不是已经被强大的敌人击溃?军士们是不是会被疯狂地屠杀?我神经质地聆听了一阵,但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在牢房里来来回回地兜了几个圈,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这个狭小阴湿的地方,去城外督战,杀敌,冲锋。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只好又颓然地坐了下来。我对比双方的形势,感觉非常不妙,北京多年没有战乱,守备松弛,城头的士兵连大炮都不会发,火器都用不来。只要城下一仗战败,恐怕京师要不保。我感到全身冷汗直冒,坐立不安起来。我仿佛预感到过不了多久,那些留着辫子的蛮夷生番就要在北京城里四处掳掠。我看看牢房的门,谁会来推开它呢?不会是一个辫子兵吧……
我的耳边又响起余大成的话:“要以国事为重啊。”
我的耳边又响起韩纩的话:“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们做臣子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以国家为重。只要你不负国家,我韩纩也决不会负你。”
我的耳边又响起许多的声音,它们都在说:“以国事为重啊。”
我自己的心里也有声音在说:“以国事为重啊。”
我突然哈哈大笑。我的热血好像又燃烧起来了,我站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热。然而我又有想哭的冲动,我的心里悲愤交加,巨大的感情充塞在我的胸膛。但我知道我不会有别的选择。我自问如果回到六年前,回到我刚到辽东的时候,让所有的往事都重来一遍,我是不是会走另一条路呢?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几年的战斗生涯正是我毕生的追寻;这报国的事业,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它就像是一团熊熊燃亮的大火,发射出那样强烈的光和热,让我情不自禁地扑向它。我像一只飞蛾,哪怕一早就知道这结果,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焚烧了自己,殉身在这光明之中。正如今天,我终于还是要落笔写这封信,所有的事情,一早就注定好了。
我终于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宿命。
原来从我踏上辽东土地的那刹那起,我的命运就再也无法改变。
立即有人送上了纸笔。我伸出手,我的五指都因为寒冷而冻得僵硬,但我仍然使劲地握住了笔。我努力地克制胸中的感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
“缧系之臣袁崇焕拜言祖大寿、何可纲二将军足下:……”
但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我的泪水滑落脸庞,滴落在信笺上。我想,皇上对我的心意,到底了解多少呢?天下人对我的心意,又到底了解多少呢?
写完给祖、何二人的信,我又取过另一张纸,写下两首五律: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果然尊狱卒,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由我自知。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吾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