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因为老了,感觉在世上的日子越来越少,最近老是想起从前,好象再不回忆,过去的一切就会如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时候父亲被发配到徐州的万寨中学教英语,放假才乘火车回家。有时只在家里呆上一天,第二天又匆匆离去。我小时候一定是有自闭症的,第一天是不跟父亲讲话的,等到第二天鼓起勇气,要找父亲时,他已经在我的梦中悄悄地消失了。
分居十五年后父亲才回家,在大学里教他所学的专业至今。我在十一岁那年,因为一次感冒后去游泳,染上了病毒性心肌炎。我至今记得是背着家里跟一个叫徐芳的同学去游泳的,回来后就改变了我的一生。
门诊部的余医生,跟住院部的张医生有矛盾,于是张医生否决了余医生的治疗方案,我这病就永远没有治好。张医生把我留在住院部,不让我回家,也不让我上学。每天有热心的同学把作业带到我家,父亲再带到医院,我倒是一道也没拉过,每天闲着无所事事,养成了清早读英语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带到大学,我在大学很出名,有人问我,就会有人出来指点:那个每天早上在池塘边读英语的就是她了。
只记得吃了无数的药,有中药,也有西药。有一阵子,我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因吃药先变得枯黄,然后竞全部脱落了,那时我已经去上半天课,中午回家时,会有小孩子在学校门后叫:小尼姑,光光头。我顶着一个贼亮的光头,在一片叫骂声中,黯然地回到家里。
生病的时候是我学业上最辉煌的时候。大部分功课都是满分,平均成绩一度 99.7,把第二名甩了一大截。我们班是快班,有一次那了南师附中的数学考卷来考,我考了99分,班上的数学尖子纷纷拜下阵来,都在四,五十分左右,于是我高中就考进了附中,当时考了全省第八名,分在5班。
高中那个班天才实在太多了,高考时我不争气地昏倒在数学考场,数学没有考及格,勉强进了大学。
二
小学一年级我就喜欢过一个男生。他坐在我前面,个子比较矮。他家离我家,走路也就五十米的距离。
这孩子的爸爸是个建筑工人,脾气很坏,经常打他母亲,也打他。有一度他伤痕累累地来上课,每天我就在想如何救他出火坑。
这样的男孩子每年都会换一个,直到我五年级时,可能是真正地开始喜欢过一个男孩。
他是我表哥的学生。
我的表哥在六岁时被我妈领养,从此使我的外婆失业,没有拿到劳保,外婆因此不喜欢她的长房长孙。
表哥比我大十一岁,我小时候是他带我的,他把摇篮摇翻了,我的额头上就有了一个疤。
我外婆生于一九零零年,是个特别守旧的老太太,不识字。我曾经化了一个月的时间给她扫盲,终于让她认识了她的名字,她其实是没有名字的,在户籍本上,她的名字叫刘朱氏。可是她娘家也不姓朱,因为报户口的时候她不会写娘家的姓,就被办事人员写成了“朱” ,从此就没有再改过来。
外婆每天跟我讲坏女人的故事,她有个天赋,就是识别坏女人。她会说,这个女的是个荡妇,你看她的PG翘翘的,起码有五个月了。
果真,这个女人结婚四个月,就生了一个小孩出来。
外婆对于这种女人,一例不耻,以“破鞋 ”,“烂货” 等骂之。我那时对于男女之事朦朦东东,也知道生小孩是跟男人有关的。有一度我以为跟男人碰一下手就会生出小孩来,吓得半死,看见男的就远远地逃开,我父亲也不例外。有一天跟父亲出门,看见一对父女,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在街上走。我跟在父亲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父亲悲哀地说:看看人家父女,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跟我这么生疏呢,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在家里呀。我走上前,也挽住父亲的胳膊。只是后来担心了很久,一年以后,看自己没有生出小孩,才放宽心。
三
这个男孩子,叫做“国” ,外号叫“蝈蝈儿” 。他的数学非常好,得过省里面数学竞赛第一名,我表哥是他的数学老师,非常骄傲,在家里对蝈蝈儿赞不绝口。
我表哥当时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初中毕业后考了师范,十七岁到家门口一个民办中学教数学。这个中学是社会上的混混集聚的地方,很多留级生,打架动刀的事情常有发生。表哥有的学生留级多年,比他年龄还大。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天被学生打得鼻青脸重地回家。
表哥为了震住学生,开始习武,每天清晨五点,跟一个师傅苦练。每天早上,他把我揪起来,跟他一起去学武,我那时才六岁,第一次去时,看见很多小孩在那里手不着地翻跟头,好不羡慕。等到天冷的时候,我要睡懒觉,就没再去了。所以我现在姿势是会摆的,唬人也是能唬的,绝招也是有一两个的,手不着地翻跟头,是翻不起来的。
表哥倒是练就了一身的武功,起码对付那些流氓混混学生绰绰有余了。有一次我跟我最好的同学中午去表哥的学校,她哥哥是表哥的学生。一进门,就看表哥拎着她哥哥的领子,把他顶在一棵树上,拳打脚踢。从此以后,这个同学没有再跟我讲过一句话。
在这么个破学校里,居然出了蝈蝈这样百年不遇的人才,表哥的兴奋,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我没有见过蝈蝈之前,就每天在饭桌上听到这个名字。首先我知道,蝈蝈的妈妈张得十分漂亮,蝈蝈遗传了他妈妈的长相,是个俊美的男孩子。
在蝈蝈高考的那年,我二表哥从广西桂林来到南京,在他哥哥的班上插班补习高考,我让出了我的小房间,搬到外婆的房间去住。
二表哥也是个出名的美男子,据说是在桂林被女孩子追得没有办法读书,才逃到南京来的。有一度我家饭桌之上,,每天议论的就是,二表哥和蝈蝈,到底那个更帅一点。
蝈蝈的父母,在他高考的那一年,开始打离婚。打得不可开交。蝈蝈很痛苦,成绩有所下降。表哥急得夜不能魅,有一天,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放学以后,就把蝈蝈带回家,在二表哥的房间里支了一张行军床,从此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
本来外婆肯定要骂表哥的,一见到蝈蝈,外婆眉开眼笑,说,这孩子好,就跟我二孙子一起复习高考吧。你安心住下来,添一张嘴,就是添一双筷子。
四
我那时后也在准备考试,只是我考的是初中。
我从小就是我表哥的 TA, 他白天上课,下了班回家教我,他教我是有目的的,因为他班上的作业,考卷,都是要我来改的。所以我小学时,已经学到概率论,微积分之类的。有一次被我爸爸回家后发现大怒,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负责的老师,他也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还从来没有叫别人改过作业,更何况叫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改高中生的作业。父亲开始忧心忡忡,他担心他的宝贝女儿,被他的宝贝侄子,活生生地拔苗助长了。
表哥那时正在疯狂地迷上了文学,他把全部工资,除了交五块钱伙食费给外婆,都拿出来买了文学作品,订各种各样的文学杂志。我后来不上学了,他的那些《小说月报》,《收获》,《十月》什么的,在他回家之前,先被我翻个遍。他回家以后也很忙,一帮子的狐朋狗友,在一起搞了个乐队,表哥一会儿拉二胡,一会儿打扬琴,我也跟着乱敲了一阵子。
表哥努力多年,终于处女作在一个小杂志上面世了。我母亲气得七窍生烟,发誓终身不看表哥的作品。就如当她几年以后听说我的处女作在《杨子晚报》上面世发的誓一模一样。我笑呵呵地对母亲说:我那天晚上看见你偷偷地看表哥写的小说,好像看了还不止一遍呢。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有了女儿,母亲才说:你写得都是乱七八糟的,差劲透顶,就是在《海外文摘》上的那两篇还马马虎虎。
那时侯表哥的笔名叫凌子,正好有人从昆明给我带了一套云子,每天在家里跟表哥学下围棋,很快就败得无法跟他对下,只得放弃,云子归他,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云子。
后来大学里用的笔名叫凌霜,因为云子被我用来谈了一次初恋,名字也就送给了那个人。这个人二十年后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除了翻表哥的书以外,还有个很坏的毛病,就是翻表哥的包。翻表哥的包,是因为有一个举足轻重的美人,真在跟表哥通信。我每天,就等着表哥快快地吃完饭出门,这样我就可以开包看信了。
她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是一个大官的女儿,跟我家有着渊远的关联。我相信他们是深深地相爱的,但那个年代,谁也不开口挑明关系,所以,信写得非常有意思。我象看电视连续剧似的,每天静观事态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