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的存档

鲁迅三兄弟,都写一条虫:《春末闲谈》《蠕范》《蜾赢俗叫螟蛉虫》《蜘蛛》

2013年1月18日星期五

(谁该给谁改文章?呵呵)

《春末闲谈》

鲁迅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②。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③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④,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⑤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⑥么?不是“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⑦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⑧的留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E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国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⑨,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⑩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⑾,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⑿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⒀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⒁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⒂。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⒃之后,罗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的怪物⒄。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潜⒅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署名冥昭。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时人,著有关于声韵的书,为世所知。此书凡八卷,分为《物理》《物匹》《物生》《物化》等十六章,徐志鼎序云,“大块一蠕境也。……顾同一蠕也,区而别之,不一蠕也,类而范之,归于一蠕也。”这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以十六项目包罗一切鸟兽虫鱼的生活状态,列举类似的事物为纲,注释各个事物为目,古来格物穷理的概要盖已具于是。有人序《百廿虫吟》云,诚以格物之功通于修齐治平,天下莫载之理即莫破所由推,这样说法未免太言重了,而且也很有点儿帖括的嫌疑,但是大旨我实在是同意的。“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y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是民八所写小文《祖先崇拜》里的几句话,至今我却还是这样想。万物之灵的人的生活的基础依旧还是动物的,正如西儒所说过,要想成为健全的人必须先成健全的动物,不幸人们数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却损失了健全。鹿和羚羊遇见老虎,跑得快时保住性命,跑不脱便干脆的被吃了,老虎也老实的饱吃一顿而去,决没有什么膺惩以及破邪显正的费话。在交尾期固然要闹上一场,但他们决不借口无后为大而聚麀,更不会衔了一块肉骨头去买母狗的笑,至于鹿活草淫羊藿这种传说自然也并无其事。我们遏塞本性的发露,却耽溺于变态的嗜欲,又依恃智力造出许多玄妙的说明,拿了这样文明人的行为去和禽兽比较,那是多么可惭愧呀。人类变为家畜之后,退化当然是免不掉的,不过夸大狂的人类反以为这是生物的标准生活,实在是太不成话了。要提醒他们的迷梦,最好还是吩咐他们去请教蚂蚁,不,不论任何昆虫鸟兽,均可得到智慧。读一本《昆虫记》,胜过一堆圣经贤传远矣,我之称赞生物学为最有益的青年必读书盖以此也。
      《蠕范》是中国十八世纪时的作品,中国博物学向来又原是文人的馀技,除了《诗经》《离骚》《尔雅》《本草》的注疏以外没有什么动植物的学问,所以这部书仍然跳不出这窠臼,一方面虽然可以称之曰生物概说,实在也可以叫作造化奇谈,因为里边满装着变化奇怪的传说和故事。二千多年前亚列士多德著《动物志》,凡经其实验者纪录都很精密,至今学者无异言,所未见者乃以传说为据,有极离奇者。我们著者则专取这些,有的含有哲理,有的富于诗趣,这都很有意思,所缺少的便只是科学的真实。这样说来。《蠕范》的系统还是出于《禽经》,不过更发挥光大罢了。卷六《物知》第十二的起头这一节话便很有趣,其文曰:
      “物知巫,鸂鶒善敕,蠃善咒,水鸠善写,鹳善符,虎善卜,鴷善禁。”差不多太乙真人的那许多把戏都在这里了。关于啄木原注云,‘好斲木食虫,以舌钩出食之,善为雷公禁法,曲爪画地为印,则穴塞自开,飞即以翼墁之。这所说大抵即根据《埤雅》,《本草纲目》引《博物志》亦如此说,仿佛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也曾提及,有奴子某还实验过云,可以想见流传的久远了。我们在北平每年看见啄木鸟在庭树上或爬或笑,或丁丁的啄,并不见他画什么符印,而这种俗信还总隐伏在心里。记起小时候看《万宝全书》之类,颇想一试那些小巫术,但是每个药方除普通药材以外总有一味啄木鸟的舌头或是熊油,只好罢休。啄木鸟舌头的好处何在?假如不全是处方者的故意刁难,那么我想这仍是由于他的知巫的缘故罢。
      至于蠃的故事,其由来远矣。《诗·小宛》曰,螟蛉有子,蠃负之。前汉时,《淮南子》中有贞虫之称。扬雄《法言》云: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这可以算是最早的说明。后汉许慎《说文》云:天地之性,细腰纯雄无子。郑玄《毛诗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吴陆玑《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得更为详明,云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或书简笔筒中,七日而化为其子,里语曰,咒云象我象我。《酉阳杂俎·广动植》有蠮螉一项,虽不注重负子,而描写甚有意趣,文云:成式书斋多此虫,盖好窠于书卷也,或在笔管中,祝声可听,有时开卷视之,悉是小蜘蛛,大如蝇虎,旋以泥隔之,时方知不独负桑虫也。以后注《诗经》《尔雅》者大抵固执负子说,不肯轻易变动,别方面《本草》学者到底有点不同,因为不全是文人,所以较为切实了。晋陶弘景在《本草注》里反对旧说道:
      “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馀枚满中,仍塞口,以拟其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诗》云,螟蛉有子,蠃负之。言细腰之物无雌,皆取青虫教祝,便变成己子,斯为谬矣。造诗者未审,而夫子何为因其僻耶?岂圣人有缺,多皆类此?”《本草》学者除一二例外大都从陶说,宋车若水《脚气集》中云,“蠃取螟岭,产子于其身上,借其膏血以为养,赢大,螟蛉枯,非变化也,”很说得简要,可以当作此派学说的结束。至于蒲卢的麻醉防腐剂注射手术的巧妙,到了法国法布耳出来始完全了解,所以《昆虫记》的几篇又差不多该算作这问题的新添注脚也。
      但是陶隐居的说法在文人看去总觉得太杀风景,有些人即使不是为的卫道,也总愿意回到玄妙的路上去。清道光时钱步曾作《百廿虫吟》,是一部很有意思的诗集,其蒲卢一诗后有两段附记,对于《诗疏》与《脚气集》两说,加以判断曰:
      “余曾细察之,蠃好窠于书卷笔管中,其所取物或小青虫或小蜘蛛,先练泥作房,积四五虫,再以泥隔之,满而后止。虫被负者悉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一旦启户而出。残泥零落,遗蜕在焉,似乎气感为确。至扬子云类我类我之说则大谬,盖蒲卢于营巢时以口匀泥,嘤嘤切切然,至负子时则默无声息矣。天地自然之化,不待祝辞也,且蒲卢乌能通人语耶,子云乌能通蒲卢语耶,古人粗疏臆断,一何可笑。”其又记云:
      “壬午秋试侨寓西湖李氏可庄,其地树木丛杂,虫豸最多。一日余在廊下靧面,瞥见一蒲卢较常所见者稍大,拖一臧螂贸贸而来,力稍倦,息片时复衔而走,臧螂亦如中酒的然,逡巡缘柱入孔穴间,乃知蒲卢所负不独蜘蛛青虫也。”钱氏观察颇是细密,所云被负的虫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与李时珍引《解颐新语》云其虫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写出麻醉剂的效力,别人多未注意及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气感之说,一定要叫自青虫以至臧螂都蜕化为雄蜂,岂不是好奇太过之故乎。同治中汪曰桢著《湖雅》九卷,记湖州物产,文理密察,其记蠮螉乃取陶说,并批判诸说云:
      “案陶弘景云云,寇宗奭【1】李时珍及《尔雅翼》并从陶说,是也。邵晋涵《尔雅正义》力辟陶说,王念孙《广雅疏证》既从陶说,又引苏颂谓如粟之子即祝虫所成,游移两可,皆非也。生子时尚未负虫,安得强指为虫所化乎?”汪氏对于好奇的文人又很加以嘲笑,在“记蚊”这一节下云:
      “道光辛卯,吾友海宁许心如丙鸿与余论近人《山海经图》之诞妄,时适多蚊,因戏仿《山海经》说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且曰,设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成一非虫非禽非兽之形,谁复知为蚊者。余曰,是也,但所仿犹嫌未备,请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相与拊掌。笑言如昨,忽已四十馀年,偶然忆及,附识于此,博览者一笑,亦可为著述家好为诞妄之戒也。”
      我对于《蠕范》一书很有点好感,所以想写一篇小文讲他,但是写下去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变成指摘了。这是怎的呢?我当初读了造化奇谈觉得喜欢,同时又希望他可以当作生物概说,这实在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也是没法的事。总之《蠕范》我想是还值得读的,虽然如作生物学读那须得另外去找,然而这在中国旧书里恐怕一时也找不出罢。
      (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10月14日刊《大公报》,暑名岂明)

蜾赢俗叫螟蛉虫
周建人

古人因为“察物未精”(郝懿行批评古人的话),误为蜾赢这种细腰蜂只有雄的,没有雌的,它只能捕捉叫做螟蛉的小青虫封在泥房里,养成为自己的儿子以传代。因了这种传说,人们遂叫领别人的儿子为己子为“螟蛉子”(又称义子),并且通俗又叫蜾赢为螟蛉虫了。
  我幼时,夏天早晨,祖母常指着在窗棂上行走的身子呈蓝黑色的细腰蜂说:“螟蛉虫来了。”母亲也常这样说的。她们两人原生长在距离很遥远的不同的农村里,都用同一的名称,可见螟蛉虫这名称是很通用的了。螟蛉虫与拖脚黄蜂同属胡蜂类,但不像拖脚黄蜂的吓人。拖脚黄蜂是身子黄色的蜂,常常用植物纤维在屋檐下做成灰黑色的倒挂莲蓬形的巢,因此为人们所习见和熟知。鸟飞行时常常把脚缩在腹部下面,鹤飞行时却把两条长脚直挺挺地伸在尾巴下面。拖脚黄蜂飞行时第三对脚却拖在腹下面,因此有“拖脚黄蜂”的名称。人如触犯它,它就用刺刺人。乡下父老之辈说:它能追逐人到九里之远,因此又叫它九里(虫台)。但这是夸张之谈,靠不住的。拖脚黄蜂既有此恶名,被人看见就常被扑杀。螟蛉虫却有抚养他虫之子为己子的善行,人们就另眼相看,从不扑杀它,它的确也从不伤害人。
  夏天的早上,螟蛉虫不仅常常来窗棂上行走,它又常常来荷花缸边探头探脑地爬行。荷花缸里水浅时,四边有软泥露出水外,我推测它是来采取软泥去造泥房的。
  夏天傍晚也常常看到螟蛉虫。这时候蜘蛛恰好已修好网,栖息网中央,准备捉飞来的虫子吃。螟蛉虫此时也来了,在网下面一撞一撞地飞行,好像在找寻东西似的。过几天后,你如稍稍留意,就会发觉,那蛛网已破旧,而且已积有灰尘,分明网已空了,蜘蛛已被螟蛉虫拖去。
  原来螟蛉虫有不同的种类,它们并不都捉小青虫的,有的确实在捉蜘蛛。在我故乡放荷花缸的庭中向南的窗门格子上,夏季做着不少泥房(又叫育儿室),形状略像带壳的榛子,已经封人俘虏和产下卵的泥房上面是圆圆的,没有突起物。我拆开几个泥房来看,藏的都是蜘蛛。蜘蛛都是活的,但像睡着似的,脚略能动弹,但不会爬行。动物学者告诉我们说,螟蛉虫把俘虏封入泥房时,常用尾针刺它一下,好像打了麻药针,俘虏就麻醉了,但是仍活着,所以不会腐烂,螟蛉虫的幼虫孵出后,就可以张口吃鲜肉。到了把存粮吃完时,它也长大了,就化为蛹,再化为成虫,穿破泥房飞去。如拆开残存的泥房来看,泥房内残留着蛹的外皮或更有少许吃残的东西,那南窗的泥房都封藏着蜘蛛,可见那螟蛉虫的幼虫是吃蜘蛛的。
  可是有一次我从盆栽的一株小树的枝上的一个泥房里拆出来的却不是蜘蛛而是数条尺蠖。尺蠖是蛾类的幼虫,因为行走时一伸一屈像古时用弓量地的形状,故名。那尺蠖却不像被封藏的蜘蛛的如醉如痴,它们落到盆面就跳跃,很鲜活的,莫非它们没有打过麻醉针吗?至今是一个存留的疑问。
  后来在上海的万国公墓里,看到有的讲究的坟的外围有石头的围槛,上部凿着花,花纹间有不少螟蛉虫泥房。我拆开几个来看,封藏的又是另一种动物,几条幼小的毛虫,也是很鲜活的,不像蜘蛛的沉醉,但活泼不及以前所见的尺蠖。
  可是不论活泼的程度怎样,如果贮藏的活粮食能挣扎,对于螟蛉虫的卵或幼小的幼虫都是不安全的。如果卵在活动的蛾蝶幼虫中间,幼虫挣扎起来,卵会被挤坏或弄碎,这是很危险的。但昆虫学者告诉我们:原来螟蛉虫的卵不生产在活粮食的堆上面或中间,它却挂在一段短短细丝状物的下面,细丝状物则悬挂在房顶下面,离开活粮食的。下面的俘虏在扭动,也触不到它。螟蛉虫的幼虫孵化出来后,缘卵壳而下,头能触到粮食,咬来吃,如果活粮食有所动弹,幼虫就立刻缩回去,离开了粮食,下面的骚动伤害不到它。到了幼虫适当壮大,活粮食此时已愈加衰弱无能,它就下来在粮食堆上安心咬吃了。
  捕小动物喂幼虫的不只是螟蛉虫,还有其他不少种的胡蜂类的膜翅目动物也是这样的。比螟蛉虫较大形的细腰蜂(学名Sphex),捕趋织给它的幼虫做粮食。趋织这名称从浙东以至北京等地都这样叫,只是上海却叫作催绩,都是促织(“四生谱”上用此名)的意思。通常把趋织念成“趋趋”的声音,一般不知道趋织二字怎么写,有些通俗小书上往往写作蛐蛐。一旦使用拼音文字后,这等问题当然解决了。
  我幼时看到过比螟蛉虫较大的细腰蜂捕捉蟑螂(亦称蜚蠊)的情况。那细腰蜂咬住蟑螂的一根须,两方用力拉,好像拔河,又好像拉锯,有时被细腰蜂拉走,有时被蟑螂拉回去。起初蟑螂显得很有力气,被细腰蜂拉走一段,蟑螂即猛力退回去。但过一些时候,蟑螂渐渐显得不支,六肢乏力,终于被细腰蜂拉去。蟑螂是这样容易疲乏的吗?显然不是的,大概被蜂捉住时,已被打了一针麻醉剂,到此时毒发,渐渐支持不住了。
  蜾赢不是拿别种虫抚养为己子,却是给己子做粮食的。这一点,郝懿行已早看到了。

《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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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人 原载《中学生》1935年5月第55号

  天气暖起来了,蜘蛛又出来在檐前做网。这使我记起幼时曾猜过一个谜,谜语是: 
   
  南阳诸葛亮, 
  稳坐中军帐, 
  排起八卦阵, 
  单捉飞来将。 

  此后我就留心这八条脚的“诸葛亮”怎样捉拿飞将,并且看出,它有各种各样捉拿的方法。如果蚊、蚋等小虫飞去,触在网上,急待挣扎时,蜘蛛忽然赶到,急忙地把它捉住,咬在“嘴”里,或者就吸食它的汁液,或者咬了回到网中央或檐下去了。好像我们咬片面包或饼干的不费力气。如果投入网里的不是这等小虫,却是气力较大的飞虫,它急忙跑来,便放出丝来,用脚拿了丝向飞虫去缚。直到那牺牲者挣扎不动为止。如果来的飞将是带枪的,例如蜜蜂;蜘蛛见它被网粘住,赶到前面,用丝向飞将身上绕一下,转身便走,恐怕被它的标枪投着。但走不多远,又回转去,再绕一下,又走开。随后是接连绕几转,跑开一次,等到看着那飞将挣扎的力量已弱,才靠近它的身边,把它细细捆缚。有时捆缚的丝密到像一个布袋。蜜蜂被包在这样的袋中时,往往还会发吱吱的微声。但是小孩们常爱蜜蜂,不喜欢蜘蛛,如被他们看见,往往把蜜蜂救下来了。 
  但是最难捉的是披甲的飞将,比方有一个甲虫飞入网里,被兜住了,但是它的甲很厚,很重;不但如此,而且它的力气很耐久。它的六条脚东一推西一撑,好容易把这条腿缚住,那条腿又伸出来了。有时候缚了几转,又被它滑脱,啪的一声跌在地上。蜘蛛只能恨然地在网上望一望。这倒还没有什么要紧,最可怕的是碰见蜾赢。它静悄悄地忽然来了;振动它的翅膀,刺刺地向网里去一撞,急又离开。网起了振动,蜘蛛以为已有物网住,匆匆地赶去捕捉时,不提防蜾赢用了最敏捷的手段,突然把它用足抱住,迅速飞去。蜘蛛被它袭击时,很难得幸免的。它被捕去,被蜾赢用刺刺得它全身麻木,封在泥房里,给蜾赢的儿女长大起来的时候当面包吃。空的蛛网从此不再行修补,逐日破坏下去,至飞散、消灭。 
  蜘蛛在生物界中是“名件”,这是一处地方的俗话,包含有名、特别或可贵的东西之意,它织网的技能之高妙,几乎使人诧异。它的身体的机构之巧妙也足使人惊奇。它的腹内有数种腺,藏着液体,都能从腹部末端放出来。一种叫做壶状腺,放出来的液体,过空气凝结成丝,用以做最初的棚架和辐射线。一种叫做葡萄状腺,放出来的液体也固结为丝,用以做螺旋形的线;一种腺叫做复合腺,放出来的液体不会凝结成丝,却是黏液,和前一种腺液同时放出来,附在丝下,因了物理作用,凝成一粒粒的细珠状,使丝很黏。还有管状腺,是做产卵的袋用的,一种梨状腺是把丝黏着时用的。 
  蜘蛛的丝,即使放弃了科学上的观察和闲暇时的观赏,从实用上来看也是很有意思的。蚕的丝,柞蚕的丝可以织网,蜘蛛的丝为什么不拿来做东西呢?这问题是许多人想到过的。小孩们用竹扎成一个圈,装上一个柄子,竹圈上兜上蛛网,可以捉他所要的飞虫,当作一种捕虫网。西洋有人想养蜘蛛,取它的丝织东西,以代蚕丝。闻说试验者曾取蛛丝织过手套、袜子等东西,只是蜘蛛饲养不容易,它要吃昆虫,而且胃口又很好,吃得又很精细,专吸食昆虫的汁液。饲养起来,比采了桑叶饲蚕费事得多,因此只好作罢了。 
  天文学家想在他们的天文镜中装上极细的丝,遥望天空时,视野中有了细的行条,可以比较星的位置。他们先用蚕丝,把一根蚕丝的两股分开,但是还嫌太粗。1820年,一个英国的仪器制造家名叫忒劳顿(Troushton)的,设法改用蜘蛛丝。他用的是一种背上有十字纹的称为园蛛的丝。不但比一般蚕丝更细,而且很韧,又不会扭曲。取丝的时候只要把蜘蛛小心谨慎地固定在一个架上,放出来的丝头粘在一个卷丝器上,把卷丝器转动,便可以抽出很长的丝。蚕丝一股有一吋(1吋等于0.0254米)的二十分之一的粗,园蛛的丝细到只有大约一时的一万五千到二万分之一光景,比蚕丝细得多了。 
  可是有些蜘蛛并不都做网,泥土上跑来跑去的狼蜘蛛,壁上的蝇虎,蟢子即壁钱,还有八脚,都不做网,丝却是有的。蝇虎经过,常有一支丝绷着;从高处跃下时,也常常挂一根丝,不结网的蜘蛛也食肉,不过他们捕取食物用力搏取,不是用丝去绑缚的。 

毛泽东关于中医的几篇讲话

2013年1月6日星期日

     太祖是个粗人,什么话都敢说:”还有一件怪事,医生检查一定要戴口罩,不管什么病都戴,是怕自己有病传染给别人?我看主要是怕别人传染给自己。要分别对待嘛!什么都戴,这首先造成医生与病人之间的隔阂。 “

   “太祖为什么支持中医?”其实,他支持中医不过是觉得“总比骗人的巫医要好,而且农村也养得起。”“中医有个好处:中药它保险,不会害人,没有毒;第二个好处是省钱,几个铜板就可以了;第三是给病人精神安慰,病也就好了。”
   张功耀前几天,分析来分析去,长篇大论全不如太祖自己的讲话有说服力:

以下文献主要来自文革中内部资料〈红太阳文献〉〈毛泽东思想万岁〉两书,只有第(三)则〈在钱##、张#汇报卫生工作的插话指示〉摘录,来之网络,〈毛泽东思想万岁〉书中有此文,但没有摘录的这几句。

(一)

关于中医问题在中央常委会上的讲话

(应该说毛泽东对中医的认识还是在当时的水平线之上。今天看来,他的所谓“应有唯物辩证的一个医”就是和稀泥,但他也认为“金、木、水、火、土的理论可以加予批判”、“讲中医药理恐有困难”。)
(一九五四年冬)
     我认为中国对世界上的大贡献,中医是其中的一项。中医在手工业、农业的生产基础上产生的,对金、木、水、火、土的理论可以加予批判,宝贵的经验必须加以保护和发扬。批判必须懂得,什么叫科学,正确的,系统的知识叫科学。西医是否科学,也带有唯心的,像机械唯物也需要加以改造。中国应有一个医,不应该长久的有两医,西医名称是不妥当的,应有唯物辩证的一个医。有的人看不起中医,看不起中医是错误的,也有人把中医强调得太夸大了,也是不对的。中医医院要有重点的试办,中医进修问题,对其进修基础课是对的,应加入经验交流课程,讲中医药理恐有困难。

(二)

1958年10月11日,毛泽东在卫生部党组《关于组织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的总结报告》上批示:

“尚昆同志,此件很好。卫生部党组的建议在最后一段,即今后举办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学习班,由各省、市、自治区党委领导负责办理。我看如能在1958年每个省、市、自治区各办一个70~80人的西医离职学习班,以两年为期,则在1960年冬或1961年春,我们就有大约2000名这样的中西结合的高级医生,其中可能出几个高明的理论家。此事请与徐运北同志一商,替中央写个简短的指示,将卫生部的报告转发给地方党委,请他们加以研究,遵照办理。指示中要指出这是一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指示和附件发出后,可在《人民日报》发表。”

(三)

〈在钱##、张#汇报卫生工作的插话指示〉摘录

1965年6月2日

毛:你们研究过中医没有?

答:我们没有研究过。

毛:中医有个好处:中药它保险,不会害人,没有毒;第二个好处是省钱,几个铜板就可以了;第三是给病人精神安慰,病也就好了。

 答:许多病不治也可以好。

毛:比骗人的医生要好

(四)

〈对中医工作的指示〉

(一九五四年七月三十日)

中医对我国人民的贡献是很大的。中国有六万万人口,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我们人民所以能够生衍繁殖,日益兴盛,当然有许多原因,但卫生保健事业所起的作用必须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这方面首先应归功于中医。

中西医比较起来,中医有几千年历史,而西医传入中国不过几十年。直到今天,全国人民疾病的诊疗依靠中医的仍占五万万以上,依靠西医的则仅数千万(而且多半在大城市里)。因此,若就中国从有史以来的卫生保健事业来说,中医的贡献与功劳是很大的。

祖国医学遗产,若干年来,不仅未被发扬,反而受到轻视与排斥(如对中医举行考验,内容有生理、病理等课程,考不及格就不发给证书。另外,还有中医条例,中医进不得医院等)。对中央关于团结中西医的指示未贯彻;中西医的真正团结也还未解决。这是错误的。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错误一定要纠正。首先就要各级卫生行政部门的思想要改变。

今后最重要的是首先要西医学中医,而不是中医学西医。

 

一、要抽调一百名到二百名医科大学或医学院毕业生交给有名的中医,去学习他们的临床经验,而且学习应当抱着很虚心的态度。西医学中医是光荣的,因为经过学习与提高,就可以把中西医界限取消,成为中国统一的医学,以贡献于世界。

 

二、各医院要有计划地请中医来院看病和会诊,允许住院病人用中药,并提出尊重中医的各种制度,从制度上加以保证,使中医到医院里作诊工作不感到困难和顾虑。

 

三、中药应当很好地保护和发展。我国的中药有几千年历史,是祖国宝贵的财产。如果任其衰落下去,那就是我们的罪过。所以对各省生产药材应加以调查保护,鼓励生产,便利运输,改进推销。譬如,有些药材因培植时间较长,由种植到培植收获需二、三年以上,如白芍为四年生植物,黄连为六年植物,个体农民往往没有力量种植,又如有利产药地区,如甘肃、青海交通不便,生产的药材不能及时运出,农民往往把药材当作燃料了。过去一些中药因加工设制的技术不良,浪费很大,包装和贮藏方法不好,霉烂损坏的现象很严重,亦应加以改进。从事这些工作的机构,今后应采取公私合营,制药人员应按技术水平分别给予技术干部看待。至于对中药研究,光做化学分析是不够的,应进而做药理实验和临床实验,特别是对中药的配合作用更应注意。

四、中医书籍应进行整理,过去由于难懂,再加不重视,无人整理。中医医书如不整理,就将绝版,应组织有学问的中医,有计划有重点地先将那些有用的,从古文译成现代文。时机成熟并组织他们(总结)自己的经验,编出一套系统的中医书来。

为了实现以上种种工作,首先在于纠正那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宗派主义思想。只要思想上有改变,上述各种工作才能贯彻。今后那一级卫生行政部门如作不好这个工作,就将被撤职。

(五)

〈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1965年1月26日 

    告诉卫生部,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工作,而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者老爷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
  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年书,华陀读的是几年制?明朝李时珍读的是几年制?医学教育用不着收什么高中生、初中生,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这样的医生放到农村去,就算本事不大,总比骗人的巫医要好,而且农村也养得起。
  书读得越多越蠢。现在医院那套检查治疗方法根本不适合农村,培养医生的方法,也是为了城市,可是中国有五亿多人是农民。
  脱离群众工作,把大量人力、物力放在研究高、深、难的疾病上,所谓尖端。对于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普遍存在的病,怎样预防,怎样改进治疗,不管或放的人力很少。尖端的问题不是不要,只是应该放少量的人力、物力。大量的人力、物力应该放在群众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上去。
  还有一件怪事,医生检查一定要戴口罩,不管什么病都戴,是怕自己有病传染给别人?我看主要是怕别人传染给自己。要分别对待嘛!什么都戴,这首先造成医生与病人之间的隔阂。    城市里的医院应该留下一些毕业后一年、二年的本事不大的医生,其余的都到农村去。四清到××年就扫尾,基本结束了,可是四清结束,农村的医疗、卫生工作没结束啊!
  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