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文字下的裴多菲诗

不知哪来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裴多菲的诗《格言》是柔石翻译的。直到网友intron指出,我才去查资料,查到最后,还是没搞清楚译者是谁?

鲁迅认为译者是殷夫(又名白莽)。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在记述殷夫的一段中写道:

“……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文中的“他”指殷夫,鲁迅以为是译者殷夫签的实名。

但是殷夫曾用过徐祖华、徐柏庭、徐孝杰等名字就是没用过徐培根。有材料(周玉山:《寻找裴多菲》,台湾联台报,2002年12月3日)说,实际上徐培根是殷夫哥哥的名字,在德国留过学。如果签名出自徐培根之手,就出现另一个可能,也许是这位懂德文的殷夫之兄随手翻译了裴多菲的诗。所以,究竟是谁写下那二十个字(姑且称其为殷夫版本)?仍然是个谜。

殷夫版本极好,看一遍就终生难忘。但想一想还是有可改进的地方。如果我们同意,比起生命、爱情和自由,其它的东西包括金钱在内都是次要的,那么,“爱情价更高”这句话自然就矛盾了。至于“生命诚可贵”中“可贵”二字,现在一般理解为“难得”,诗句表达的正是“生命难得”之意,可以保留。因为很多词汇源头可能与金钱财富有关,如何恰当运用,确实需要酙酌。当然,如果非要把“可贵”理解成“值高价”,那“爱情价更高”也用不着改了,裴多菲的“格言”竟变成:生命、爱情、甚至自由都可用金钱买到!

这引起我的好奇,难道裴多菲原诗也是这样写的吗?推展开来,看看其它国家例如英、法、德、俄、西班牙等,各选一个流行版本,又是如何翻译裴多菲的诗?我粗识英语德语,其它的就要问人,好在短短几句容易问到。如果你懂这些国家语言或有兴趣用一下翻译工具,不妨看看我下面写的对不对?

裴多菲匈牙利文原诗是:

Szabadság, szerelem!
E kettő kell nekem.
Szerelmemért föláldozom
Az életet,
Szabadságért föláldozom
Szerelmemet.

按词直译为:

自由,爱情!
我需要两者。
为爱情我献出生命,
为自由我献出爱情。

很清楚,裴多菲表达的是心之最大响往。如果要在生命、爱情、自由中抉择,也是“比心”,比它们在心中的位置。裴多菲的诗没有一点地方可以引向“比价”的意思。

据记载,殷夫版本是由德文转译的,殷夫所根据的德文版本应出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在这个时间段中我仅查到1910年出版的裴多菲德语诗集(网上可查:Petöfi, Alexander: Poetische Werke in sechs Bänden. Bd. 3, Wien, Leipzig 1910, S. 67-69)中有以下这首《Wahlspruch》的诗,德文“Wahlspruch”的词意正是鲁迅文中交代的“格言”:

Die Freiheit, die Liebe,
Tun beide mir not:
Mit Lust für die Liebe
Geh’ ich in den Tod,
Doch opfr’ ich auch sie
Wenn die Freiheit bedroht!

按词直译为:

自由、爱情,
两者为我必需:
带着爱情的快乐,
我走向死亡,
但是我也可以牺牲爱情
如果自由受到威胁!

这个德文译文非常奇特,如何去理解“带着爱情的快乐,我走向死亡”?我们因一则笑话大笑,笑到无法形容的程度惟有说:笑死我了!可见“笑死”是笑之极度。以此推想,爱情带来的快乐难以表达,大概也只能用“乐得要死”来表达了。一开头读裴多菲这句“Szerelmemért föláldozom Az életet(为爱情我献出生命)”,也许令人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之类的故事,爱情与生命可能在悲切的背景中相互噬咬。现在,这个德文译文却让我们用乐观的望远镜去看它的浪漫结局。想想也是,“带着爱情的快乐,我走向死亡”,既然爱情能够带来宁与一死的极度快乐,象祝英台那样以死殉情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如果殷夫版本是从上述德文诗翻译的(从资料看,估计如此),那我们就很奇怪,为什么在殷夫版本中看不到德文诗的奇特风格?看来有两个可能,一,殷夫版本是对德文诗的一种意译。二,参考了其它语言的译文。当然,上面那首德文诗也是对裴多菲原诗的一种意译,与此对照,另外一首德文译文是这样的:

Die Freiheit und die Liebe
Sind meine beiden Triebe.
Für meine Liebe opfre ich
Den letzten Hauch;
Für meine Freiheit opfre ich
Die Liebe auch.

按词直译为:

自由与爱情
是我的两个欲望。
为了我的爱情我奉献
最后一口气;
为了我的自由我同样奉献
爱情。

这个德文译文就比较忠实于原诗了。有没有直接从匈牙利文原诗翻译成中文的?有,我在网上看到兴万生的译诗:

自由与爱情,
我都为之倾心!
为了爱情,
我宁愿牺牲生命;
为了自由,
我宁愿牺牲爱情。

与殷夫版本比较,兴的译文似乎显得比较平淡。殷夫版本采用我们熟悉的“五言”形式,悦目顺口,特别后两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干脆有力。但兴万生翻译的特征或者说本质是直译,尽量忠实于原诗。当然,简单的按词按句直译可能失去诗意,因此兴万生的方法是先直译,然后“诗化”即在不影响原诗词句意义的前提下用比较优美动听有韵味的词句再把直译之意表达出来。假如裴多菲是中国人,他做出的诗基本上就是兴万生译的那个样子。其它几种语言的译文基本上都是用这种忠实于原诗的“诗化直译法”。例如,英译文:

Liberty, love!
These two I need.
For my love I will sacrifice life,
for liberty I will sacrifice my love.

如果按词直译成中文,完全可用上面裴多菲原诗的中文直译,每个词每一句都忠实于裴多菲的诗。法文译文是:

Liberté,amour,
Voici ce qu’il me faut.
Pour mon amour
Je sacrifierais ma vie.
Pour la liberté
Je sacrifierais mon amour !

按词直译为:

自由,爱情,
这是我所需。
为我的爱情
我牺牲我的生命。
为自由
我牺牲我的爱情。

西班牙译文:

Libertad, amor
Mis ansias son los dos
Por amor, sacrifico mi vida
Por libertad, sacrifico mi amor.

按词直译为:

自由, 爱情
我的所求是这两者
为了爱情, 奉献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 奉献我的爱情.

到现在我们没有看到“价”之类与金钱有关的字眼,然而它却在下面的俄文译文里出现了:

Любовь и свобода——
вот все, что мне надо!
Любовь ценою смерти я добыть готов!
За вольность—— пожертвую тобой. любовь!

第三句中的词“ценою”就对应了中文的“价”、英文的“price”、德文的“Preis”。按词直译为:

爱情与自由——
这是我需要的一切!
爱情以我淮备好的死为价!
为了自由——牺牲您,爱情!

这句“爱情以我淮备好的死为价”就有“爱情价更高”的影子了。我们不知道殷夫版本是否参考了这首裴多菲诗的俄文译文?

我本来还以为裴多菲的诗有一个独立的英文译文:

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从维基百科才知道它是由殷夫版本转译成英文的,比较幽默的是,“dear”之义“昂贵”在此得到充分的运用。这是我弄错的又一件事。
(于2009年5月4日)

“七种文字下的裴多菲诗”有5篇评论

  1. 古呆 评论道:

    很有意思的文章,考证工夫用得足。
    此诗有没有日文版?那年代的很多人受过日文影响。

  2. 古呆 评论道:

    挺有意思的文章,考证工夫做得足。
    该诗有没有日文版本?那年代人许多都受过日文的影响。

  3. 黎日工 评论道:

    回古呆:你好!有一首日文是这样译的:

    愛と自由:
    この世で最も貴いもの!
    愛のために私は捧げる
    生命の炎を、
    自由のために私は捧げる
    私の愛を

    我不知道如何译成中文?大意是:

    爱与自由:
    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我爱给予生命的火焰,
    我爱我的自由献出我的一切。

    这首日文诗很晚才出现(ペテーフィ詩集(今岡十一郎,徳永康元訳編),恒文社,1973
    )。我没有找到殷夫时代的日文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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