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猫:从科学到社会

[按：我写了《方舟子、寻正、西风独自凉和逻辑，兼谈读者网改名事件》那篇文章后，有人说有关的争论不是逻辑之争，是自由、民主、科学的立场之争，于是我写了《科学、民主、自由和人生价值》，在于说明科学时代自由、民主、人生价值观必须要有所转变和发展了，基本意思表达清楚了，但有些表述还不太能让人比较容易理解，甚至产生误解，我本来想向新语丝投稿，由于存在这种问题又撤了下来。我会进一步修改后再投稿。现在这篇文章原标题几天前为《二十世纪物理学杂谈：太阳、月亮和星星》，立意在于给《科学、民主、自由和人生价值》通过科学与社会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或主导性侧面的关系给出一个图景式注释。我的《科学史上最锐利的激情》一文的某些侧面也说明了部分的问题。动手写作时感觉不够全面和不成体系，于是换成了现在的标题，希望有助于对科学的理念及其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的“正本清源”。按主题分成几个部分，有空边写边贴。欢迎讨论]

科学思想漫谈：太阳、月亮和星星（之一，从原始文明到现代科学）

量子猫

太阳给了大地以生机，月亮给了黑夜以光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在科学漫长的时空里，不同时期，也有着不一样的太阳、月亮，更有着无数颗明亮的星星，照耀着人类心智的天空，不仅指引着人类文明的走向，更赋予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限于篇幅，我们只谈太阳，和主要的月亮，以及有特别意义的星星，以及他们与人类文明或社会文化之间的内在关系，对满天的星星，一笔带过。

一、从原始文明到现代科学

茫茫宇宙，浩瀚星海，地球和太阳不过是宇宙中偶然出现和不断演化的尘埃。原始地球表面及其大气层中的甲烷、氮、氧、水等无机小分子在太阳光辉的照耀下，经过一系列的化学反应过程，出现了由互补配对的核苷、糖、磷酸分子组成的可以自我复制的长链DNA分子，和由氨基酸缩合成的长链折叠构成的有复杂构象的蛋白质大分子，与其它有机、无机分子的相互作用以及与环境的作用，偶然的机会组装出了可以自我复制的细胞。细胞之间及其与环境的复杂的相互作用，进化出了多细胞生物。其中一类多细胞生物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和适应过程中，某一部分细胞功能特化，出现了可以对自身和周围环境信息进行收集并调控细胞簇自身状态和在环境中的位置的神经系统，即动物从生物中分化了出来。有神经系统的动物，较之于其它生物的生存和发展的机会，要优越得多。与环境和其它生物之间的不断的相互作用和适应，使神经系统的结构越来越复杂、功能越来越强大，拥有这种神经系统的动物——人类，终于从其它生物中显著的分离了出来。大约10万年前，生活在非洲东部的一个人类群，开始迁往地球各处更适合生存的地方，逐渐成了地球的主宰。人类社会文明的进程开始了。

人类神经系统对周围事物及其变化的感觉经验的积累，产生了物体、时间、空间、数、量等等的概念。在清醒、睡眠、做梦、谵妄时感觉经验的显著不同，产生了“自我”或“意识”、“灵魂”的概念。对太阳、雷电、风雨等自然现象或力量对人类生活、活动的影响的畏惧、困惑和对自身生殖繁衍以及意识、行为的神秘感，产生了原始的图腾崇拜或巫术、占筮活动，这是原始宗教也是人类原始文化或文明的最初源头。尽管西方文明的源头如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文明历史更加悠久，但哺育东方文明的黄河流域的地理环境似乎更加得天独厚，在大致相同的公元前几百年前，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和随后一些时期的古希腊哲学，代表着科学和哲学思想的雨后春笋般的萌芽，并和原始宗教思想交织在一起，支配着人类的行为及个体之间的关系。宗教、哲学、萌芽状态的科学交织在一起构成的社会文化的突变性发展，不仅使区域人类社会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也是社会的组织结构越来越复杂。

我们下面主要讨论科学的产生、发展以及与文明的关系，有时也会涉及哲学和宗教。科学、哲学和宗教的区别，可以大致地概括说明如下。科学来自于人对周围事物的观察、分析、归纳以及概念和公理的不断创新，是以人类最广泛、最深入的经验的公共约定——公理为基础的自洽的逻辑演绎及知识系统。这是科学的基本特征，而哲学，也存在这种特征。如果要对科学和哲学进行进一步区分的话，那么科学，总体上可以称之为因果逻辑，即对事物的变化和之间的联系以公共约定的简单的规则即公理为基础通过内在的一系列连续的构成单元的相互作用过程来解释或说明；而哲学，仍然涉及的是事物的变化和之间的联系，但不具备上述科学的这种特征，总体上可以称之为现象逻辑。哲学主要是对最基本的存在或人的意识问题的一种表层的说明或分析和归纳。如果涉及的不是普遍的一般性的问题，我们通常也把这种由公共约定通过现象逻辑形成的知识系统称为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而宗教，基本上不具备上述科学和哲学的特征，宗教以人类原始的对自然现象或力量的畏惧、困惑和自身的神秘感为基础，对周围世界和人及社会图景进行非严格逻辑的、有时是充满想象和传奇色彩的解说和构造。

中国的老子、孔子，和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是人类科学和哲学思想漫长时空的三颗最光辉、最伟大的太阳。

老子的思想起源于东方原始文明中从占筮吉凶、八卦推算不断丰富发展起来的易经。老子以“道”解释宇宙万物的演变，“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乃“夫莫之命（命令）而常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为客观规律，“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一切事物均具有正反两面，“反者道之动”，并能由对立而转化，“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间事物均为“有”与“无”之统一，“有、无相生”，而“无”为基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子以极其简练的语言，构建了一个宇宙、自然、人、生物、社会存在和变化发展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而又统一为一体的人类文明史上最完备、最自洽的理论体系。老子从现象的观察、分析和总结构建的这套逻辑上自洽的体系，与科学系统要求的事物变化必须建立在各构成要素之间严格的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或过程有显著的不同，所以不能称之为科学，只能称之为哲学。

从思想的整体系统来说，即便在哲学、科学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后来甚至科学已如此深入、广泛和强大的今天，仍无出其右者。不过，它仅停留在现象逻辑的层面上，没有像现代科学一样对事物内在的深层次的因果联系给出说明。如果因为它的完备和自洽就作为僵化的教条墨守成规，不去发展充实它所存在的不足，则阻碍了认识的进一步深入和发展。不幸，中国的大众文化的哲学基础至今没有超越老子的水平。责任不在老子，老子之后两千多年中国整体上统一富强傲视环宇，这更凸现了老子哲学思想的灿烂光辉和老子个人人生价值的伟大绝伦，责任在于后来者的卑微和无能。今天再以老子哲学的伟大而去反对或阻碍现代科学理念和知识的普及，则不仅是卑微和无能，而实在是恬不知耻。

孔子思想以老子哲学为基础，对世俗社会，构造了对天人、国家、君臣、夫妇、父子、师生等等的关系进行规范和教化的政教合一、完备自洽的社会制度和道德伦理体系，相当于现在的社会组织结构和政治、教育制度、法律法规和文化、道德伦理系统。从今天的科学体系来说，孔子相当于一个伟大的社会学家和教育家。和老子一样，孔子比人类文明历史任何一个社会学家和教育家都要伟大，在东方这片适合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的土地上，他缔造的完备自洽的社会体制和以“明君贤臣、忠孝礼仪”等为内核的儒家文化繁盛了两千多年。相对于西方战乱频仍和中世纪的黑暗，相对于西方以“赎罪”为内核的宗教文化，中国人过着一种更为“温情和优雅的心灵生活”（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以儒家文化为内核发展起来的东方文明，直到明末清初以后，才慢慢走向衰落。

同样，像我们不能抹杀老子哲学在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光辉一样，我们不能以今天中国文化的落后去苛责和诟病孔子。需要反思和批判的是，后来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能力强大了，社会生活和公共事务的发展空间可以变得更为广阔了，社会的组织结构和游戏规则也需要相应的更新了，而当权者不仅不思进取，仍以儒家政教合一体系的伟大和完备而对进步思想、文化以及社会改良进行的压制和打击。直到今天，在中国社会，仍有打着儒家文化旗帜来反对现代科学文化和教育体系的，这就不仅是愚昧无知，而且是极其反动的了。

与东方的老子哲学产生于北部寒酷沙漠、西部喜马拉雅高山、东南辽阔海洋的相对封闭、气候四季变化稳定、适宜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的黄河流域不同，古希腊地域沿海低山的地理环境要开放得多。近海天气多变，耕地稀少，人们的生存对渔猎的依赖远远大于华夏文明中对于农耕的依赖，同时，由于便利的海路、开放的地理环境，动物性觅食和领地占有的生存本能导致的争杀掠夺比东方的可以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要残酷的多。人的神经系统本能的注意力重点，放在了事物的变化和因果关系之中并希望能做出理解和预测，古希腊哲学的特征，和老子哲学的特征有着明显的不同，那就是虽然现象逻辑和因果逻辑交织在一起，而因果逻辑的成分要大很多。从现象逻辑来说，它远不如老子的体系完备。但从因果逻辑来说，它要比老子的体系充实和具体深入的很多，老子的体系基本停留在空泛的表面。当然，古希腊哲学还不完全是因果逻辑，所以我们称之为前科学。如果是因果逻辑，那就是科学了。像中国的老子、孔子所在的春秋战国时期一样，古希腊时期的哲学也同样是群星灿烂，但在现代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心理学、数学等等已经很普及的情况下，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这些星星的光辉都已经暗淡或隐去了。

亚里斯多德是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是西方文明的太阳。亚里斯多德哲学，被基督教圣经吸收，作为对自然世界的知识系统的基本图景，灌输给西方世界的世俗社会。宗教、亚里斯多德哲学、局域地区的王权统治的交织和松散整合，构成了西方社会的基本社会组织结构特征，远不如上述中国孔子的政教合一的儒家文化构造和规范的社会系统完备和自洽。农业出现以前原始社会的结构特征基本类似，但之后，东方的政教合一、逻辑自洽、细节完备的社会组织结构，要比西方宗教和王权松散结合的体系优越得多，所以在过去的两千多年历史时期，中国发展成了一个多民族的统一而强盛的国家。尽管会被内部战乱和外部入侵打断，但很快就以原有的形式恢复和重构。而西方，直到中国纪年的明末清初，根本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社会组织结构方式和整体社会力量可以望其项背。

以原始图腾崇拜、战乱频仍的社会现实为基础并吸收了亚里斯多德哲学不断充实发展起来的西方宗教，不像优越地理环境中发展起来的东方孔子儒家文化以“明君贤臣、忠孝礼仪”等为内核，以“赎罪”为基本特征，慰籍或麻木着西方漫长时期战乱频仍的世俗社会人们的心灵，相对于东方文明普通民众的“温情而优雅的心灵生活”，西方的宗教和王权的漫长历史时期，要黑暗的多。

越是黑暗的地方，光明往往会提前到来。西方宗教王权时期战争频仍的社会，战争（很多海战）取胜至关重要的是必要的航海知识和装备、先进的武器、工具、器械等，对有关航海知识和武器装备等的制造技术以及内在的因果逻辑要求，终于使亚里斯多德以因果逻辑为主要特征的哲学，催生出了经典物理学，开创并促进了西方的工业文明。新的文明，通过商业贸易的方式，迅速扩展到欧洲地域的各个国家，并越过辽阔海洋，向世界范围内渗透和扩张。社会组织结构中一种新的力量出现并迅速强大起来，开始了对自身权利和社会组织结构现状的深层次分析，现代意义上的人文和社会科学的新思想，纷纷涌现。这既是经典物理学群星灿烂的一段历史时期，也是人文和社会科学最群星灿烂的一段历史时期。以文艺复兴为旗帜的思想变革的大潮，迅速通过文学、艺术普及到世俗社会。原来的宗教王权社会的组织结构的基本构成力量已不复存在，如秋风扫落叶，旧的社会组织结构崩溃，新的民主制度建立。正像美国总统布什说的，人类文明的最伟大进展，就是统治者被“关进了笼子”，置于以现代法学为基础的宪法和法律的规范和监督之下。

而华夏地域的东方文明，也在清朝中页，由于居于统治阶层的外族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汉民族的地位和权力的严重不平等，与儒家“明君贤臣、忠孝礼仪”的文化严重错位，社会中的不满情绪引发了太平天国起义等内乱。同时，西方文明的贸易渗透，也通过新的工业文明发展起来的坚船利炮，越过华夏地域东南辽阔的海域，敲开了这个两千多年来几乎一直唯我独尊、自我感觉良好、盲目自大的伟大帝国的大门。在锐不可当、丝毫没有还手余地的新的文明力量的面前，这个伟大帝国也不得不签署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沦为了半殖民地。曾经光辉灿烂和伟大自负的儒家文化，终于无奈的低下了头，开始了反思和向新生的西方现代文明学习。二十世纪初中国历史上的新文化运动，标志着西方现代文明开始进入并逐步置换诞生在华夏地域的古老的东方文明，成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共同走向。中国高层几年前提出科学发展观，并反复倡导在社会生活和公共事务以及生态环境的各个层面予以落实，标志着中国正在全面的走向科学时代。地球上绝大多数的国家，也都正在有意无意地汇入人类文明发展的新的潮流。

亚里斯多德以因果逻辑为主要特征的哲学、经典物理学、体现新兴工业文明这一社会力量意识形态和意愿的人文和社会科学，是现代“民主”社会制度和法律体系的基石和形成的动力，也是进一步发展和完善的保障。以亚里斯多德为代表的希腊哲学的因果逻辑的光辉，直接催生了经典物理学，也是现代物理学、生命科学和更广泛的社会人文科学的基石和基本坐标系。亚里斯多德，是科学时空的最为光辉灿烂的太阳。

（2008年11月11日初稿，13日修改稿）

未完待续，请注意以下部分：

科学思想漫谈：太阳、月亮和星星（之二，物理学的产生和发展）

科学思想漫谈：太阳、月亮和星星（之三，生命科学）

科学思想漫谈：太阳、月亮和星星（之四，从心理学到神经科学）

科学思想漫谈：太阳、月亮和星星（之五，科学的统一和社会的组织结构）

此文于2008年11月11日星期二3:12 pm发表于“科学与科普, 社会与文化, 人物评议”分类下。您可以通过RSS 2.0 feed来跟踪此文的所有评论。您可以留言，或者从您自己的网站track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