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精神遗产——悼念我的父亲

(根据2015年8月15日在父亲出殡仪式上的发言整理、补充)

 

我获悉父亲去世后,建议父亲丧事不按本地风俗,开一个简单的追悼会就可以了。我大姐说云霄已经有好多年不开追悼会了。但是我们还是决定不办丧事,开一个简单的追思仪式。第一,本地的丧仪是很繁琐的,我父亲是一个喜欢简单的人,他应该不会喜欢那些仪式。第二,本地的丧仪有很多崇拜鬼神的内容,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应该是不会接受这些内容的。

 

我父亲对我们子女的影响,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无神论教育。云霄崇拜鬼神的风气很盛,几乎每家都拜天地,拜祖宗,拜鬼神,那些不拜的也是吃教的(信基督教)。我们家既不吃教,也从来不拜。父亲自己不信鬼神,也反对、反感别人信鬼神。有三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第一件是,我小时候我住在乡下的奶奶跟我说,她“拜公”要躲着我父亲偷偷地拜,如果被我父亲发现了,会把牌位、香炉给砸了。第二件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内从德国引进一部纪录片叫《面向未来》,是根据国外一个神学家的书改编的,介绍世界各地的一些所谓考古发现,然后说这些都证明了外星人到过地球。父亲很少去看电影,我忘了什么原因和他一起去看了这部电影,我看完觉得很有道理,把它当成最新科学发现,父亲却说,这部电影是在变相宣扬鬼神,怎么会公映?第三件是,九十年代以来,号称要发扬传统文化,迷信活动越来越猖獗,父亲一说起哪个地方新建了庙,哪个地方恢复了迷信活动,就很气愤,感叹说:国民党时代也讲破除迷信,现在连那个时候都不如了。

 

父亲对我们的影响的另一个方面,是对教育的重视。父亲出生于农村贫苦家庭,奶奶很早就守寡,但父亲却能上云霄一中,据奶奶说,是因为父亲读书好,不仅不用交学费,学校还发米给他做为奖学金。我初中一个语文老师唐老师是我父亲的中学同学,他曾经对我说:“你爸爸当时是全年段第一名,你现在也是全年段第一名,遗传的。”其实我父亲读书比我厉害,因为那时候的云霄一中是从四个县招生的,他相当于四个县的第一名。

 

父亲对我们的影响还有一个方面,是人格的影响。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好人,一个非常廉洁的清官。从1972年起一直到1990年退休,他总共当了18年法院副院长,主管民事审判。主管解决民事纠纷很烦人,但是也可以很有油水。从我开始懂事起一直到我去美国留学,我家里几乎天天都有民事纠纷当事人上门来找我父亲说事、请托、求情,分财产的、争地界的、闹离婚的。不管当事人是农村的还是城关的,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员,我父亲都很耐心听取、解释。那时候还很少有人敢直接送钱,当事人都是拿着礼品来的,在那个物质匮乏、很多日常食品和用品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礼品是很吸引人的。但我父亲从来不收礼,如果当事人强行把礼品留下,父亲就会追着把礼品还回去。甚至当事人给我买一块点心父亲也不许我接。

 

父亲在秉公执法时也不怕得罪人,甚至不怕得罪上级。有一年县委书记在农忙时下乡指导生产,命令插秧。一个老农认为那种天气插秧会害了秧苗,和县委书记争执起来,推了他一下,摔倒在地磕松一颗牙。这个农民被逮捕,县委书记要求判几年刑。在审判委员会讨论时,父亲力排众议,认为这个农民未达到量刑标准,坚决反对判刑,和在场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拍桌子争吵。这种性格注定了他升不了官,从1960年当县公安局副局长算起,到退休,当了30年副科。

 

现在人们很难想像曾经有过这么廉洁的官员。廉洁奉公的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遗产。我家以前一直住公房,父亲没想过要自己盖房。但住的公房是土改时没收的地主房,80年代后落实政策要还给台胞,才逼得父亲在退休后近郊农村盖房。他和母亲工作到退休的积蓄在农村还盖不起房,靠我哥哥工作后的积蓄和我去美国留学后每个月从奖学金分出一部分,这样过了两年才把现在这个房子建了起来。但是父亲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这才是最宝贵的。

 

今年4月份我们刚刚送走了母亲,不到四个月又来送父亲。每次都是大姐跟我语音通话,告诉我说老人家看来情况很不好,要我做好回国的准备,然后在通话过程中老人家就去世了,然后我就订了下一个航班赶回来了。母亲去世得很突然,我完全没有料到,但父亲去世我早有心理准备。这一两年来眼见着他越来越衰老,知道这一天很快会来。去年年初父亲在报纸上看到我在起诉崔永元,还能在电话里跟我讨论案情。再后来在电话里他就讲不清什么话了。去年九月份我回家,父亲已经没法走路,搞不清楚我在美国还是在北京,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在家里还是在农场,但是有时还能回忆他小时候的事,我拿报纸给他看他还能读出新闻标题。今年四月份我回家,发现父亲变得更加糊涂,他一开始不认识我,后来认出来了,说了一句:“阿民,你坐客机来。”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开始还听不明白,后来才想起“客机”是他那一代人对民航飞机的叫法。大姐基本上每天都会通过微信发来父亲的照片,看着他的生命一天天枯竭,越来越消瘦,越来越糊涂,最终去世,这是一种解脱。对这十个月来没日没夜、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照顾父亲的大姐、大姐夫也是一种解脱,这十个月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全身心地给父亲送最后一程,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都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姐、大姐夫他们用行动证明了久病床前是有孝子的。

 

父亲活了86虚岁,对他那一代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长寿。他最后的日子能够得到子女的精心照料,在昏昏沉沉中走得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是非常幸运的。他这一生活得清清白白,走得自自然然,他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遗憾,不必悲伤。我不相信有鬼神,但我相信,一个人死后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还能被我们继承,他就还活着。

 

方溪芳,1930年9月27日出生于福建省云霄县莆美镇中柱村。毕业于云霄一中,华东财政学校学员。1950年参加工作,1960年起任云霄县公安局副局长、副教导员,1972年起任云霄县人民法院副院长,主管民事审判。1990年退休。他为人正直,生活简朴,孝敬父母,爱护兄弟,重视子女教育。他长期负责基层司法工作,廉洁奉公,不贪不取,从不收礼。他一生清清白白,是个清官,是个好人。因年老体衰,多器官衰竭,于2015年8月12日下午2点50分去世,享年86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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