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小话

曩读李氏《焚书》,喜其心直口快,思想明达,最所敬仰,而文章煞辣,亦有可畏之处,但见卷四《寒灯小话》四则所记,则其人又是蔼然富于人情者也。如第一段云:

  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言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

  读此节大有悲凉之气,窃意是卓吾生活的极重要资料,只怕识者不易多得耳。我们看《日知录》中论李贽处,便可知顾宁人毫无感觉,只是人云亦云,有如隔巷听人家呼捉贼,便尔跟着大嚷,发挥其优越感而已。一代学者如顾氏尚如此,他更何望哉。

  
□1939年 5月 10日刊《实报》,署名药堂□收入《书房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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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灯小话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只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①,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馀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只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选自明•李贽《焚书•杂述》

【注】①和尚:作者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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