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的头三天,一直在学拉丁语,古典、教会、植物三种拉丁语齐头并进。本次的笔记就以拉丁语为主题。
在著名的美国密苏里植物园网站上,两位苔藓专家R. H. Zander和P. M. Eckel开设了一个专栏,专门讨论”res botanica”,翻出来就是“植物学事宜”。Eckel在上面贴了一篇笔记,讨论植物学拉丁语名词变格的问题,我觉得很有意思。
拉丁语名词有五种变格法,其中属于第一变格法的名词,大多数以-a作为其单数主格结尾,单数其他格和复数各格的词尾变化十分规则,而且这些名词几乎都是阴性(仅有少数例外),所以在拉丁语教科书中,第一变格法总是最先介绍,有助于让初学者由浅入深地掌握拉丁语名词的变化。
但是,植物学拉丁语和经典拉丁语不同,它起用了大量的希腊语词汇。由于希腊语也是一种屈折丰富的语言,有自己的变格法,因此这就使植物学拉丁语的变格复杂化了。在植物学拉丁语中,属于第一变格法的名词,除了上述以-a结尾的,还有一种是以长音-e结尾的,对应的是希腊语词尾-η。这一类名词,绝大多数也都是阴性。很多来自希腊语的女性名字都属于这一类,如在九个缪斯女神中,就有四个(音乐女神Euterpe, 悲剧女神Melpomene,舞蹈女神Terpsichore,史诗女神Calliope)的名字是这样的。
W. T. Stearn在他的名著《植物学拉丁语》(Botanical Latin)中给出了这类名词在单数时的变格范例,有三个格的词尾和-a类不同,包括:单数属格以-es(而不是-ae)结尾,单数受格以-en(而不是-am)结尾,单数夺格以-e(而不是-a)结尾。由此便可以正确写出Aloe(芦荟属)、Buchloe(野牛草属)、Anemone(银莲花属)、Daphne(瑞香属)、Silene(蝇子草属)等属名的变格形式。但是,有两个问题Stearn没有解决:一,复数各格的词尾如何?二,在介绍完上述的范例后,Stearn指出rhaphe(种脊)这个术语也属于这一类,但在书末的词汇表中,却说rhaphe属于第三变格法,哪个是正确的?
Eckel的文章对这两个问题提出了建议。她根据语言学家对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埃涅阿德》的考察,指出这类名词的复数各格词尾是和-a类完全相同的。对于rhaphe,她则建议以后最好还是按上述第一变格法的范例来变格,以尽量减少植物学拉丁语词法的复杂性和记忆负担。
Stearn还指出America(美洲,美国)有Americe的形式,Eckel同样建议只使用America而不要使用Americe。她并给出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最佳拉丁语表述:Res Publicae Foederatae Americae。其中的res publicae是res publica的复数,而res publica正是英语中republic(共和国)的词源。Eckel指出在一些文献中,res和publica两词常常连写,但这并不是好拉丁文,地道的写法仍然应该将两词分开。
仿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拉丁语就应该是Res Publica Popularis Sinica。《中国植物志》的拉丁语书名正是Flora Reipublicae Popularis Sinicae(简作FRPS),不过其中的reipublicae也是连写形式,应该分写成rei publicae(为res publica的属格)。在拉丁文维基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却被写成Res Publica Popularis Sinarum,也即用名词Sina的复数属格而不是其形容词Sinica表示国名中的“中国(的)”之义,这在我看来是很不妥当的(而且Sina用复数也匪夷所思)。
●Stearn的《植物学拉丁语》是一部力作,在植物学界评价很高,Eckel在她的笔记中,盛赞这本书是“有关植物学拉丁语的经典宝藏”(classic treasure on botanical Latin),称书后半部的词汇表是它的“胜利的结尾”(triumphant ending)。但就是这样的一本书,照样有错误,而且远没有解决植物学拉丁语的全部问题。Stearn在“书前自辩”中曾谦虚地说,这本书不是一个结束,只是一个开始。这本书当然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块辉煌的里程碑,但是它的确不是一个结束。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前修未密,后出转精”。Stearn已经去世多年,《植物学拉丁语》出到第4版,不可能再出新版了,“后出转精”的工作,Stearn本人不可能再完成了,只有依靠我等后人。我们如果要出自己的植物学拉丁语教材,实在没有理由比Stearn还差。然而遗憾的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曾经有一个系统中心的博士生拿着一本国产拉丁语教材问我拉丁语问题,从此我知道了这本中国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植物学拉丁文》(在这里略去作者名)。离京之前,我专门到国家图书馆借了这本书,粗看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不说它的坏话。全书大量摘抄了Stearn的书,有时甚至连举例都没变,这也罢了;Stearn书中的不足,这本书却几乎没有补充改进,反而更增添了它的混乱。
植物学拉丁语常被称为是“死”语言,除了因为几乎没有人再用拉丁语进行日常交流外,还因为它已经成了一门书面语言,很少有付诸口头的机会。但是,再书面的语言,也总会有个念法,就好比是复杂的数学公式,一般也都有约定俗成的固定念法。Stearn在他的书中简单介绍了拉丁语的元音字母有长短音,不管是英语式念法还是改良学院式念法,都有这种区别。但是,Stearn的书的着重点并不在读音,所以他并没有在词汇表中给每个词注出长短音,因此读者即使掌握了字母的念法,仍然不能准确念出每个单词。如果我们要在介绍植物学拉丁语发音上胜过Stearn,别无他法,只有给每个词注出长短音。这当然是一件很浩大的学术工程,但非此不能“后出转精”。科大版《植物学拉丁文》的作者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甚至连英语式念法和改良学院式念法的由来都不了然。尽管他试图用国际音标为拉丁字母注音,这一点可称赞,但是所注的音却只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这一章也是全书中质量最次的一章。
Stearn在介绍第三变格法名词的变格时,分类过细,介绍过于繁琐,并不利于学习。以我的经验,第三变格法名词虽然词根变化复杂,性属也无常规,但还是有内在一致性的。然而,科大版《植物学拉丁文》的作者显然对拉丁语名词变格缺乏足够的认识,书中对第三变格法名词的介绍固然简单,却不简明,还不如Stearn,而且居然出现了“对于这么复杂的词尾变化,我们不必去记忆,说实话,也记不住,只好在使用时去查表”这种庸俗的话,实在不可原谅。这种自甘鄙陋的话,在讲课时说说可以,因为教师讲课要取得好的效果,一个重要的方法是要让学生感到他和他们有亲近感,自甘鄙陋正是这种提升亲近感的一种方式。但是,在正式出版教材的时候,还把这种话写进去,就是在向读者自我糟践了。如果学者的尊严在专著中都不能体现,还能在哪里体现?
Stearn写作《植物学拉丁文》的时候,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所以如果读者想了解词汇的更详细的由来、发音和意义,他建议他们去参考其他几部大块头著作。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在网络上给大家提供详尽的词汇表,因此现在如果要新编植物学拉丁语教材,应该走纸媒和网媒结合的道路,在推出纸质专著的同时,配套建设网站和数据库。科大版《植物学拉丁文》的作者也没有这种意识,说好听点,这本书只不过是在未有理想的植物学拉丁语教材之前,应急性地填补一下空白罢了。
●我曾经在第五篇笔记中说,如果不是把用SCI考核学术成绩的办法引入植物所,植物所的分类学研究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多少追上了国际的主流。但是这样做也有缺点,众所周知,对SCI的追逐会导致急功近利。急功近利有好几种表现形式,重论文的数量而非质量(比如,靠在Taxon上发只占半页的proposal赚SCI,在今年的学术年会上,汪小全副主任批评了这种做法,并故意把系统中心在2008年发的8篇SCI写成4+4,意思是8篇里有4篇是原创性论文,另4篇只不过是proposal,必须区别对待)是其一,重研究内容的前沿性而非基础性也是其一。对于植物所的分类学研究来说,第二种急功近利特别严重。作为国内分类学研究水平最高的研究机构之一,又位于首都,享有优越的地理条件和国内外信息交流条件,植物所现在的年轻一代里却没有一个精通拉丁语的人,也没有一个精通植物学史的人,连植物考据学都是中断了几十年才恢复了研究,这是很不应该的。
像植物鉴定、植物学文献(含拉丁语)、植物学史这样的本学科的基础研究,特别注重经验、阅历的积累,一个人非专门研究不能精通,因此具有“绝学”的性质。宋儒张载有一句名言:“为往圣继绝学”。植物所作为分类学的顶级机构,有义务“为往圣继绝学”。我毫不隐讳地说,“继绝学者”群集于植物所,这才是正常情况;植物所没有“继绝学者”,地方研究所和院校却出现了“继绝学者”,甚至出现了强不能以为能的“继绝学者”,这并不是学术繁荣的体现,恰恰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
好在这种局面快结束了。我本人立志作植物学文献和植物学史的“继绝学者”,我的好友刘冰立志作植物鉴定的“继绝学者”。我们不仅对自己将来的成就有信心,而且对壮耀研究所的名声也有信心。
2009.01.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