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字究竟应该怎么读?
北京大学林校长在北京大学建校120年庆典上把“鸿鹄志”读成“鸿浩志”,一时传为笑谈。之后林校长以自己语文功底差为由承认念错字并做了道歉。但随后网上却有人自称“专家”,力证林校长没有念错,是《新华字典》错了,“鹄”的古音就是“浩”,举了三条证据。这篇文章及其改写传得很广,其所谓证据不断地被人拿出来为林校长辩护,于是很多人又糊涂了:究竟谁错了?“鹄”字究竟应该怎么读?
“鹄”是个多音字,现在有三个读音,根据不同的意思分别读作“胡”、“古”、“鹤”。但是在“鸿鹄”这个词语中,“鹄”的意思是天鹅,只有“胡”一个读音,不止是《新华字典》这么标,所有的现代字典、辞书也都这么标,包括《辞海》《辞源》《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也都这么标,没有异议。那个“专家”只敢说入门级的《新华字典》错了,却不敢说那些专家级的字典、辞书也都错了。
当然,再权威的字典、辞书也是有可能错的。这些辞书中我翻得最多的是《辞海》(主要是因为它出得早,我从小就在翻,有感情),偶尔也能发现其错误。那么有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所有的字典都标错了“鹄”的读音呢?那个“专家”列举了三条“铁证”。我们就来逐条分析一下。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是中国古文字领域最权威的字典,里面有个卷四“鸟部”,专门讲各种鸟字怎么念,其中就有“鹄”:“鹄,鸿鹄也。从鸟告声。胡沃切。”看到了么?“胡沃切”,古文字学里面,某某切就是说发音,用“胡”的声母、“沃”的韵母,注意了,“沃”在《说文解字》里也有记载“从水,芺( yāo)声”,所以“沃”的韵母是“ao”,配上“胡”的生母“h”,是什么?是“hao”!】
《说文解字》在古代被当成是最权威的字典,在现代早就不是了,特别是甲骨文出土后,《说文》有很多说法都被证明是错的。《说文》此处原文是:“鹄,鸿鹄也。从鸟,告声。”意思是“鹄”是一个形声字,“鸟”是形符,“告”是声符,至于应该怎么发音,它没有注明。到了宋初,有一个叫徐铉的人用反切法给《说文》注音,就沿用了下来。“专家”引用的“胡沃切”就是徐铉注的,而不是《说文》原文。徐铉是根据《唐韵》给《说文》注音的,注的其实是隋唐时候的发音。“胡沃切”,意思是用“胡”的声母,“沃”的韵母。“专家”引《说文》说“沃”是“从水,芺声”,并说“芺”读“yāo”,所以“沃”的韵母是“ao”。不知他那里找来的发音,“芺”的正确读音是“袄”,不过韵母也是“ao”。那么“沃”的古音真的是ao吗?
经过千百年的演变,普通话发音和古汉语发音有了很大的不同,不能根据普通话的读音说古人是这么读的。不幸的是汉字不是拼音文字,汉字古音的确切发音是难以准确知道的,我们只能是根据一些间接的证据进行拟音,年代越久远就越难拟。上古音(先秦、两汉)争议很大,中古音(隋唐)争议就比较小。“沃”的中古音的韵母大致是uok,古人是不是真的如此发音当然可以讨论,但是绝对不可能是ao。这是因为“沃”在古代是一个入声字。入声以辅音k,t或p收尾,所以“沃”的古音韵母不可能是ao。
在隋唐时,“沃”是一个入声韵部的代表,也就是说,归到沃韵的汉字都有相同的韵母。“鹄”就属于沃韵。属于沃韵的汉字有这些:沃俗玉足曲粟烛属录箓辱狱绿毒局欲束鹄蜀促触续督赎笃浴酷缛瞩躅褥旭蓐欲顼梏纛蠋歜裻溽瘃跼挶輂勖醁渌逯喾牿襮鄏鹆告鋈熇仆。
这些字本来都是入声字。入声在普通话消失后(在南方方言还保留着),这些字的韵母就发生了变化,大部分都变成了u,除了“鹄”,还有“俗”、“足”、“粟”、“烛”、“属”、“录”、“辱”、“毒”、“束”等等,韵母都变成了u。由此可见,“鹄”读作“胡”,是汉语发音自然演变的结果,非常的正确。如果“专家”认为这是错的,要改读“浩”,那么其他这些韵母是u的沃韵字的发音是不是也都要改成ao?(按:“告”在古代是多音字,有两个发音,分别是古到切、古沃切,所以“告”也属于沃韵)
前面提到,我们知道“鹄”字在隋唐时的读音是“胡沃切”,这是当时的人标注的,不会有问题。但是这个标注法只告诉了我们“鹄”的声母和“胡”相同,韵母和“沃”相同,并没有告诉我们怎么发音。我已经说了“沃”的韵母拟音一般拟做uok,那么“胡”的声母呢?“胡”属于匣母,匣母是一个浊音声母,属喉擦音,一般拟做h所对应的浊音(也有人拟做G),国际音标的写法是h上面多了一勾,姑且写作h\。所以“鹄”的中古音要发成h\uok,林校长读得出来吗?
当然“专家”不同意这么读,他坚持“鹄”的古音就是hao,举的第二条证据是:
【在先秦古籍《吕氏春秋.下贤》里,里面有一句“鹄乎其羞用智虑也。”,古人注解:“鹄,通浩,大也”,看到了么?“鹄”是通假字,和“浩”通用。校长的念法是回归了先秦时代的念法,属于传统文化的精髓。】
“鹄”可做“浩”的通假字,只有《吕氏春秋》里的这个例子。最早这么解释的是东汉的高诱,他是这么说的:“鹄,读如‘浩浩昊天’之浩,大也。”意思是这里的“鹄”的读音是“浩”,那么恰恰说明“鹄”在别的地方的读音不是“浩”,否则就没有必要特别指出了。所以这个证据恰恰证明“鹄”在古代不作为“浩”的通假字时是不读做“浩”的。何况“浩”的上古音也不读做hao。“浩”在上古属于幽韵,怎么拟音各家有不同看法,但没人拟做ao。例如王力的拟音是u,那样的话“浩”读起来倒是很像“户”。
“专家”最后又举了一条证据:
【这个可以让杜甫大诗人作证,杜甫的一首诗《久雨期王将军不至》 ,其中有几句:“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岁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忆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看到没?律诗都是押韵的,看看诗句的最后一个字,鹄、劳、高、曹、陶、袍,都是押韵,压的是“ao”!】
乍一看,似乎很有道理,杜甫把鹄和劳、高、曹、陶、袍押韵,说明这些字的韵母相同,总不能说诗圣读错“鹄”字吧?其实是“专家”通过伪造引文想拉诗圣下水。杜甫这首诗不是律诗,而是古体诗,全诗如下:
天雨萧萧滞茅屋,空山无以慰幽独。
锐头将军来何迟,令我心中苦不足。
数看黄雾乱玄云,时听严风折乔木。
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
岁暮穷阴耿未已,人生会面难再得。
忆尔腰下铁丝箭,射杀林中雪色鹿。
前者坐皮因问毛,知子历险人马劳。
异兽如飞星宿落,应弦不碍苍山高。
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
走平乱世相催促,一豁明主正郁陶。
忆昔范增碎玉斗,未使吴兵著白袍。
昏昏阊阖闭氛祲,十月荆南雷怒号。
这首诗押了两个韵,前半部押的是入声韵,韵脚分别是独、足、木、鹄、得、鹿,这些字现在的韵母大部分是u;后半部押的是平声豪韵和去声号韵,韵脚是劳、高、曹、陶、袍、号。“专家”把该诗前半部几乎都删掉了,只保留了韵脚是鹄的那句,跟后半部凑在一起,让人以为鹄字属于豪韵。这就完全属于有意造假了,欺骗那些既不熟悉杜诗也没想到去核对原文的人。
因此“专家”的三条“铁证”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有的是因为无知,有的是因为造假。无知却要冒充“专家”,本来就可笑,还要造假,那就可恶了。
2018.5.9
(头条号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