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存”的存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二)

2009年3月28日星期六

      1937年,姥爷20岁,是年12月他从第二工科毕业,国高毕业当时学历已经不低,出来工作学历已经足够,不过姥爷的父母对子女教育很是重视,但凡有条件都要供子女读书,而且当时家境尚可勉强让姥爷继续读书,加上姥爷毕业后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决定让姥爷考学。重视教育这个传统在我家里传承至今,就是在我姥姥姥爷在世的时候,他们最喜欢也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攒金攒银不如攒满腹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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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20岁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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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中学毕业证书

     1938年2月,姥爷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进入应用化学系学习。哈尔滨工业大学自1920年成立以来,校名做了多次更改,1936年1月1日校名改为哈尔滨高等工业学校,而1938年1月1日更名为哈尔滨工业大学,沿用至今。姥爷入学时,正赶上更改校名,所以姥爷的这份第346号身份证明书上就出现了两个校名同时存在的情况:现住所是满洲国立哈尔滨工业大学寮,而校长章则是哈尔滨高等工业学校校长铃木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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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学生证

      经我查哈工大校史得知,铃木正雄是从1937年1月起任校长,哈工大也转为完全按日本方式办学阶段,直至1945年8月抗战胜利铃木正雄才离职。这个铃木正雄的情况,我没有查到资料,据中国记忆论坛的网友告之,他任哈工大校长前是满铁的建筑科长。

      姥爷对于在哈工大期间的学习生活情况未曾讲过什么,只是和我提起过当时的学费很贵。他说在哈工大上学一年需500元,我不知道这是否包括生活费。对于伪满时期的钱我没有概念,据姥爷说当时的黄金是90元左右一两(16两一斤),也就是当时在哈工大上一年学的花费是不到6两黄金。

    姥爷在哈工大时学制为3年,在上了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姥爷因经济情况而在1939年9月退学。关于退学具体原因我们早先并不知道,只知道姥爷读不起了。直到他去世后,我翻阅档案中的自传等材料,才知道实际原因是因为他上学期间,他的妻子与父母失睦,触怒二老而不在继续资助,不得不退学。
   这里提到的姥爷的妻子并不是我的姥姥,是姥爷的第一个妻子。姥爷结过四次婚,我的姥姥是他第四个妻子。他前三个妻子都是在结婚不久后就病逝了。生前姥爷几乎没提起这些事情,即使我的舅、姨们也不是都知道这件事情。我则是在前几年时候,给我父亲讲《白鹿原》时候才偶然得知——父亲听我讲了白嘉轩的故事,告诉我:“你姥爷也娶过四个媳妇呢”。除了我的姥姥,其他三人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无人知道她们的任何情况,就如同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姥爷从哈工大退学后,1939年10考入伪满长春金融合作社职联合会职业养成所学习2个月。培训合格后姥爷被分配到伪满洮南金融合作社工作。1940年1月,金融合作社后与农事合作社合并而成立兴农合作社。兴农合作社是伪满与农业有关的特殊机构,它的设立是为了配合伪满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兴农合作社的金融职能类似于现在的农业银行和城乡合作社,为商业银行性质的信贷机构。但是,兴农合作社与纯金融机构不同的是,它还负责农业技术指导和农产品征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

2009年3月28日星期六

大年初二(2009年1月27日)夜里,姥爷在窗外的阵阵鞭炮声中走完了他93年的一生。作为晚辈,我有幸在春节前为陪他过了93岁生日,也有幸陪伴他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程,这多少让我减少了一些了姥姥去世时我在西安没有赶回来的遗憾。
   在举办葬礼期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对姥爷的一生经历了解甚少,只知道几个片段。在我向父母、舅、姨们询问时候,发现他们所知并不比我多太多,因为姥爷一生谨小慎微,极少讲起他的经历,直到九十年代,才偶尔提及一句两句他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他在沈阳的伪满第二工科上过中学,后来又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了2年学,学日用化学,后来因为付不起学费退学。从哈工大退学后,在伪满的金融合作社干过,1945年光复后失业在八面城(属辽宁省昌图县),中间中共辽北省委曾经来人邀他参加革命,他因为过去在金融合作社干过,而且当时中共初到东北,他认识有局限,所以不敢参加,举家迁到四平,曾以推小车为业,直到1958年才参加四平文教用品合作社(后改为文教用品厂、四平第五塑料厂),在那里工作直到1980年退休。文革期间姥爷因为“国民党员”问题和“反动技术权威”曾经被揪斗,而又因为家里面无成分(经历复杂,无法定成分),我妈妈和舅、姨们上学、工作都曾经受过影响。而姥爷这些经历的详情如何,甚至他的父母家庭情况,我们都不甚了了。
    我和长辈们说起来大家都很遗憾,因为没能在老爷子不糊涂时候问询一下,现在我姥姥、姥爷都去世了,已经无人能够说清楚这些事情了。在我以为姥爷的历史再也无法了解而感到遗憾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找到了姥爷的档案,并且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他的毕业证等证件。
    姥爷档案袋里装了厚厚的一大叠材料,打开之后发现里面90%都是他在文革被揪斗时候的内查外调资料,除此之外还找到了他的自传以及1958年的登记表。正是这些材料让我能够把已知的事情串了起来,才对他的一生经历有所了解,对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有所了解,有所理解。我想如果有空写出来,大约可以作为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东北知识分子在之后几十年经历的一个缩影。
    我的姥爷名叫李德新,字铭三,1918年1月10日(农历是1917年11月28日)出生于辽宁省绥中县前所镇新民屯的一个渔民家庭,他的父亲叫李景轩,人称李老景,母亲何氏。新民屯在渤海之滨,姥爷曾经对我说到他家离海只有几百米之遥,坐在炕上就能看见海。从姥爷的自传来看至少从他爷爷李福(也就是我妈妈的太爷)那辈就是以出海打渔为生,但是打渔是一个很辛苦的职业,不仅很危险而且收入微薄。他爷爷就因为劳累过度积劳成疾,壮年去世。姥爷的父亲兄弟六人,他是最小的,四个哥哥也是打渔为生,大哥因海难身亡。姥爷的奶奶姓陈,老太太比较有眼光,让姥爷的父亲李景轩不要当渔民而去学买卖。于是姥爷的父亲去了昌图县八面城镇的永聚昌粮栈当学徒。因为姥爷的父亲李景轩读过私塾又会打算盘,加上办事认真,得到了粮栈东家栾子轩的赏识,很快被提拔为外柜掌柜,并给予身份股,成为粮栈的管理人员。
   1920年直奉开战,姥爷的母亲带着姥爷从绥中去八面城投奔他的父亲。当时姥爷的父亲刚当掌柜不久,家里面生活还是很穷困,就在八面城镇城烧饼胡同王家租了一间偏厦居住。据姥爷在自传中的回忆,开始的日子是很穷困的,他父亲在昌图刚刚立足,家里人口又多了,花销自然增大不少,生活很是窘迫。直到姥爷的父亲当上外柜掌柜,增薪增股,家境才日益好转,家庭生活初安,姥爷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也在昌图相继出生。姥爷的二弟,也就是我的二老爷叫李德元,字铭良;姥爷的小弟,我的老姥爷叫李德均,字是什么我不知道,姥爷的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两个姑姥我只知道大姑姥叫李德荣,二姑姥叫什么我目前不知道,因为姥爷的登记表里面没有写到。

    姥爷的父亲虽然念过私塾,应该仅是识字会打算盘而已,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很有商业头脑,但是遇事与东家意见想左时,总感学历不足为人轻视,于是下决心让姥爷兄弟们读书,想着读书之后可以做官,也可以经商发财。姥爷八岁(1926年)进入昌图县八面城镇(今属辽宁省)第三小学上学,六年毕业。
    在当时,小学六年毕业就算是初等文化程度了,若无他求足以工作养家,而读书的费用不菲,并非每个家庭可以承受的。当时姥爷家里人口多,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富裕,家里本来就打算让姥爷工作了,恰巧永巨昌东家的栾子轩的孙子与姥爷同年级,要去考初中,于是说服姥爷的父亲,让姥爷与其孙同去参加考试。姥爷考上了初中,好像当时栾子轩是答应资助姥爷学费,姥爷才得以进入昌图初级中学学习。姥爷在初中读了二年半毕业,此时姥爷17岁(1935年)。此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好多了,于是姥爷又得以进学,考入奉天省立第二工科高级中学应用化学科学习,即东北老百姓所说的国高。
   当时东北正是伪满时期,我感觉与现在相比伪满的学校设置比较奇怪,有一些国高是包含职业教育的,我猜类似于现在的职高,但是考大学的时候又与无职业教育的国高一样,并不受限制。姥爷就读的第二工科高级中学在沈阳小河沿,当时是伪满州国国高里面好学校之一,第二工科后来被合并入沈阳大学,当年校址现在是空军463医院。姥爷在晚年多次提起小河沿,有一次我说起淘旧书的事情,姥爷还说沈阳小河沿有不少旧书店,让我去看看。我当时很诧异,因为当时姥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至少有10多年没去过沈阳,我就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去买过,也就是说的这至少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了,那些旧书店肯定早没有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姥爷就读的是应用化学科,除了学习文化课之外,从一年级开始就要学习专业课。一年级姥爷学的是制革,二、三年级学的日用化学——也就是炼制纯碱、制造雪花膏、墨水等,这些技术在解放后成了姥爷养家糊口的本钱。在校期间,除了课堂学习还要参加实习,姥爷去的是抚顺煤矿所属硫酸工厂焦子工厂,为期三个月。后来姥爷回忆到,他在工厂中看见日本人在工厂中蛮横,中国工人备受欺凌又吃不饱穿不暖,于是视去工厂工作为畏途,从三十年代末到解放后的二十多年间并未从事本行工作。
    对在第二工科的高中生活,姥爷曾偶然跟我提到当时的条件很艰苦,当然和东北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还是要好点的,至少顿顿有正经粮食吃。姥爷回忆说他们是学生自办的伙食团,按人头收伙食费,轮流担任负责人来张罗。主食是高粱米饭,菜就应季节,什么菜最便宜就吃什么——冬天顿顿白菜、酸菜、豆腐、土豆,夏天顿顿豆腐、茄子,一直吃到人腻歪,但是再腻歪也得吃,当时只有这个,能顿顿有高粱米饭有菜吃就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