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不是“满州人的蹩脚汉语”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谈到了减少多音字是大势所趋。有人说,普通话是在清朝的时候被北京的满族人搞乱的,因为普通话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而现在的北京话不是正宗的汉语,而是北京满族人讲的混合了满语的蹩脚汉语。这种说法近年来我们经常在网上看到,过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历史发明家”痛心疾首地述说普通话的悲惨历史,例如前不久有一篇题为《“普通话”的真相:满州人的蹩脚汉语》的文章就在网上刷屏。
这些“历史发明家”以为时间机器还没造出来,没人能够穿越到明朝去听听明人怎么讲话,所以就可以信口开河胡编汉语发展史。明朝没有录音机,明人怎么讲话,我们当然是不可能十分确切地知道了。但是明朝留下了大量的语言文献,通过研究这些文献,我们是可以基本搞清楚明人是怎么讲话的。关于明朝时期的北京话,很重要的一份语言文献是万历年间一个叫徐孝的北京人撰写的《司马温公等韵图经》,记录了当时北京话的语音系统。这个资料已经被古汉语学家们研究了几十年,从中可以知道,晚明时期北京人讲话和现在的北京人讲话已经非常接近,差别很小,如果当代中国人穿越到晚明,用普通话和当时的北京人交流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觉得会有点口音。那时候满人还没有入关,无所谓受满语的影响。
“历史发明家”们当然不知道有什么《司马温公等韵图经》这种专业资料,知道了也会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相信北京话混合了满语。我们就来看看这些理由能不能经得起推敲。
他们的第一个理由是,南方方言没有翘舌音,zi、ci、si和zhi、chi、shi不分,而北方方言有翘舌音,就是因为受了满语影响。我不懂满语,满语是不是有翘舌音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虽然汉语以前没有翘舌音,但是至少在明朝万历年间,汉语就有了翘舌音了。这个证据非常强。当时耶稣会传教士罗明坚、利玛窦编过一本《葡汉词典》,以帮助入华传教士学习汉语,这本字典用罗马字母给汉字注音。利玛窦自己还留下了四篇用罗马字母注音的汉字文章。利玛窦学的可能不是北方官话,而是南方官话,例如南京话。但是从这些注音可以知道,当时的官话已经有了翘舌音,可见汉语演变出翘舌音并不是受满语影响。
“历史发明家”们的第二个理由是,汉语本来是有入声的,但是北京话等北方方言没有入声了,也是受满语影响。但是从《司马温公等韵图经》我们知道,晚明时北京话已经没有入声了,徐孝说有些入声字读起来如平声,所以他另外创了一个声调,就叫做“如声”,相当于现在说的阳平,而以前的入声字被徐孝分别放进别的声调了。关于北京话在明末没有入声,还有一个很强的证据。明末清初高僧道忞禅师写过一本《北游集》,记载他与顺治皇帝的对话:“上一日持一韵本示师,曰:‘此词曲家所用之韵,与沈约诗韵大不相同。’师为展阅一过。上曰:‘北京说话独遗入声韵。盖凡遇入声字眼皆翻作平上去声耳。’于是上亲以喉唇齿舌鼻之音调为平上去入之韵,与师听之。”道忞禅师见顺治皇帝,是顺治十六年的事,离清兵占领北京不过十六年,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让北京话发生根本改变的。人们学讲话是从小开始的,成年人的口音基本定型了。即使北京婴儿从清兵入关那天起才开始学讲没有入声的北京话,到这时候也还没成年呢,怎么可能成年人讲话都没了入声呢。顺治在学汉语音韵时发现北京话和古人用的诗韵不同,没有了入声韵,把这当成奇事讲给广东人道忞禅师听,可见北京话早就没有入声了,才会让学汉语的顺治觉得奇怪。
“历史发明家”们的第三个理由是,北京话有很多儿化,也被认为是受满语影响。其实汉语北方方言的儿化现象最迟在元朝就已经出现了。元杂剧、散曲里有大量的儿化,我随便举个例子:
“想人生最苦离别,三个字细细分开,凄凄凉凉无了无歇。别字儿半晌痴呆,离字儿一时拆散,苦字儿两下里堆叠。他那里鞍儿马儿身子儿劣怯,我这里眉儿眼儿脸脑儿乜斜。侧着头叫一声行者,阁着泪说一句听者,得官时先报期程,丢丢抹抹远远的迎接。”(刘庭信《折桂令·忆别》)
短短一段一下子出现了九处儿化。有人可能会说,有“儿”字不一定就是像现在的北京人那样读r音啊。“儿”的古代发音的确不读er,但是在元朝时北方官话已经把“儿”读r了,这也是有很强证据的。在《元史》里,用汉字音译外语人名、地名,里面多处出现的“儿”对应的就是外语里的r音,例如国名“马八儿”对应Maabar,地名“起儿漫”对应Kerman,族名“畏吾儿”对应Uighur。《元史》是明初根据元朝文献编写的,可知在元朝时“儿”读r了,儿化音的读法和现在是一样的。
总之,“历史发明家”们用于攻击普通话的理由是没有一条站得住脚的。普通话的发音是汉语自身演变的结果,与外语无关。当然,我们不能指望“历史发明家”会因此改变看法,因为他们要的是符合自己“反清复明”政治意图的“发明”,并不是真的尊重“历史”。
2019.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