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圣家族教堂的对面

 
  在一个非多元化的国家,如中国,似乎每个领域里总要选出一个代表人物来,而这个人物就是所有,其他人只能成为陪衬。
 
  领袖崇拜也罢,科学家崇拜也罢,总之最好不要有第二人的同样闪亮存在。如果一定要双星闪耀,庞统就必须遇到落凤坡。
 
  就如我们知道的西方音乐家里的贝多芬,在非常久长的时间里,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他就是音乐家里的唯一、至少也是第一,而对于可以更伟大的巴赫和更天才的莫扎特,相比贝老的代表性就显得弱一些,至少在我国世俗的口径里如此。
 
  类似地,西方现代派画家里我们则知道毕加索,文艺复兴时期就只有达芬奇了,其他艺术家也伟大,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弱了些,包括文森特-梵高和保罗-高更,似乎都是次一等的人物。
 
  我们有更典型案例,尽管全党全国人民一起崇拜四大导师马恩列斯,但是,马的地位还是要格外高一层次,其他几位先生都必须在他老人家的光辉之下,老老实实地分别排名第二、第三、第四。
 
  回到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我们的画家里徐悲鸿则有不可取代的地位,齐白石虽然胡子长,但是官方地位还是略弱一些。在科学家里,即便华罗庚等人如何如何聪明和成就高,和学森钱老相比总还是要不如些。
 
  中国大致如此,可是,世界并非如此。
 
  甚至包括加泰罗尼亚的首府巴塞罗那,甚至包括巴塞罗那的城市先生——高迪。
 
 
  自从准备要和陈热闹一起去伊比利亚半岛横扫,我就了解到巴塞罗那是高迪的花园,在之前撰写过的文章里已经详尽地提到过。从巴塞罗那的立体地图上看,从圣家堂到古埃尔公园,从文森之家道巴特罗之家、米拉之家,巴塞罗那就是高迪生产天堂童话里诸多玩具的开放厂房。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西班牙艺术家里只有毕加索,没有高迪。
 
  而在巴塞罗那,除了高迪生产的各类伟大的玩具式建筑以外,也还有毕加索博物馆和其他西班牙著名画家的博物馆,其中加泰罗尼亚博物馆的馆藏更是丰富多彩,几乎哪个时段的画家作品都有。
 
  当然,不同于画是固定的、平面的,高迪建立在地面之上的建筑则是更有灵魂的、立体的。当你围绕圣家堂不断地砖,各个侧面因为光与影,位置与空间的差异显现出各异特色的时候,你会想,巴塞罗那拥有高迪是幸福的,应该感恩的。
 
 
  其实并不尽然,高迪的风格尽管独特,也并非唯一,只是他用诸多建筑格外强化了这个特色而已。
 
  更有趣的是,虽然古埃尔公园是高迪的杰作,公园内的“高迪之家”却不是高迪本人设计,他只是在这里居住了20多年的时间,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而当我在高迪之家外面久久徜徉,看着那石、那栏杆、那地砖、那小阳台,尽管知道这不是高迪本人作品,可是却深深地感触到和高迪一样聪明的建筑师的灵感来源,那是一致的。
 
  在古埃尔公园周边以及蒙锥克城堡周围,我发现了巴塞罗那的仙人掌,和其他各地的仙人掌绝然不同,这里的仙人掌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高迪风格,或者我们得说高迪作品的仙人掌风格;除此,整个城市里满世界分布的低矮成簇底部聚集成疙瘩的树木,也许是高迪们灵感的另外一个来源。
 
  有人说,20世纪如果不是爱因斯坦,也必然有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伟大科学家出现,在风起云涌的物理学变革的前夜,孕育是必然的,出现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艺术家也一样么?再具体点,高迪不来,矮迪也会来吗?
 
 
  之前和我爸爸一起到达巴塞罗那之后,从地铁里钻出来的第一刻就是黑魆魆的圣家堂,尽管夜色阑珊,那轮廓还是让人一下子惊愕了。
 
  而在和陈热闹来到这里,她发出的第一声感慨也是我灌输的:“太伟大了!”
 
  然后她接着就去发现了身边小公园地面上的马齿苋,说要不要带回去做菜饼?
 
  她随后拔了些放在包里,我们就开始围绕着圣家堂转了起来,这次的阳光和上次11月份的阳光相比,更加地中海一些,炽烈而热情,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尽管阳光灿烂,而我这个当爸爸的也没给陈热闹准备遮阳帽,我们还是准备在暴晒下完整地绕教堂转了起来,对于陈热闹来说,让她看内部的画作、门徒雕塑和风琴意义不大,我把这个留给长大的陈热闹自己再来观赏,并撰写不需要爸爸代笔的文章。
 
  就这样,就从后门转到侧门,再转到正门,然后,陈热闹不想再转了,因为她看到了儿童游乐场。
 
  我心中大叫“坏了”,任何景物都没法比儿童游乐场对陈热闹的诱惑力,这也正是让我万分无奈的地方,总想着把她的视线引导到文化、历史、艺术、科学、风情、美景上去,糟糕的这些东西如果没有儿童游乐场做比较,她也还耐得性子跟我去,一旦发现儿童游乐场,立时三刻我就成了跟班而不是导游。
 
  请问:在上帝之门的门口,总是儿童优先的专区吗?
 
  想想那影响全球的耶稣教其实是玛利亚为自己的儿子耶稣准备的,也就释然了,初为人母的玛利亚一个劲地在为耶稣的出场铺垫,而最后,这个在马槽里生出来并在十字架上结束33岁生命的男孩、少年、青年、男人在妈妈的庇护下总是孩子吧。
 
  这个儿童游乐的专区不大,计一个滑梯、一个跷跷板、两个秋千、一副综合游乐设施,而地面只是用了沙土,没有使用人造软化材料,所以去玩就很容易弄一身土,游乐场四周绿树环绕,倒不算热气腾腾,还可以容忍。
 
  在陈热闹玩起来之后,我认真观察并聆听了四周的动静,仔细一看,游人遍布四周,其实这个儿童游乐场反而是环境里人群密度最小的一块地方,除了现场做爸爸妈妈的人,其他单独的成年人们关注的东西只是这个宏伟独特的大教堂本身。而一位中国的艺人正用笛子来劲地吹奏着《走向新时代》,曲子在我的耳朵里显得悠扬动听,歌词也全在我的脑中,还顺着笛声轻轻哼了几句,但是,看周边的人没什么人往他面前扔钱,也许竟然不知道这是一首歌颂我们伟大的三代领导集体的歌吧?!
 
 
  硬生生地从儿童游乐场里把陈热闹拽了出来,诱惑她说前面还有更大的游乐场,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边刚好有涮脚的自来水池子,把脚上的泥巴冲掉,沿着林荫道前行,很快就到了路边,抬头一看,呆了。
 
  眼前是遍布欧洲的大眼睛巴士车站,而且好像有不只一个车站,而街的另外一面是一座居民楼,几乎每个窗户外面都挂了横幅,上面的大字也差不多,都有fola bus的字样。还有一句即便是西班牙语大家也都会很清楚bus turistic is pollution,旁边是一个大大的STOP。
 
  我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让陈热闹猜猜横幅什么意思,她觉得应该是类似“北京欢迎你”的意思吧。
 
  我笑笑,说,这些标语基本都是“旅游巴士滚蛋”的意思!
 
  陈热闹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也笑了,我想她还是无法理解神圣家族教堂对面的居民每天受到的骚扰。然后还有一家不是自己书写的横幅,而是格式文本的广告,当然,是租房的广告,但是:看到这么多的标语,哪位租客还舍得来租房子呢?
 
  过了马路之后,我们还发现了临街的一家出租公司。橱窗里展示了不少广告,不知道是不是圣家堂附近的房子,至少价钱并不便宜。
 
  神圣家族教堂(简称圣家堂)是巴塞罗那的标志性建筑,如果这个城市要选一个典型代表,只有圣家堂可能入选,其他古埃尔公园或米拉之家等,虽然会有票,但是一定是高阶无穷小。
 
  或者,我们将这个代表性扩展到西班牙全国,圣家堂的地位怕也是无可替代的,尽管北部的巴斯克风格另有说法,而南部的穆斯林的艺术创造也完全不同于圣家堂。也正因为如此,加泰罗尼亚的独立运动风起云涌地进展了很多年,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脱离西班牙而单独存在。
 
  而这一运动和巴斯克的独立运动一样,从传统的恐怖活动到现代的恐怖活动无所不包,在这些人眼里看来,独立是目标,手段则可以任意选择。
 
  我初次接触西班牙各地的独立运动不是从历史或媒体获得的,而是从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里知道的,那次看完《四修女》之后,知道了巴斯克的独立运动组织——埃塔——究竟是怎么活动的,当然,小说里塑造了一个为理想而不惜牺牲自己生命且很有个人魅力的男主角,让人爱都来不及呢,更不可能去憎恨,但是他事实上就是一个恐怖分子,丝毫不掺假的那种。
 
  因为喜欢一个人(小说或电影里的男主角)的性格而喜欢他的暴力的情况,对于一个没有分辨力的读者是很经常的事情,如果你再被他迷惑得更深些,最后起身相随的可能性都有。列宁、胡志明、金日成、波尔布特、格瓦拉(还有俺不敢说名字的领袖)都有类似的个人魅力,也所以,追随者无数,即便开始有脑追随,最后也必然导致无脑化。
 
  好在,小说在最后的类似于跋的结束语里说到了埃塔的最后命运——北部巴斯克地区的人民终于厌倦了每日里打打杀杀的日子,不再主动支持埃塔的恐怖活动,而无源之水终究流不长,西班牙地区也终于消停下来。按照深度参与了西班牙内战的硬汉派作家海明威的说法,那就是《永别了武器》、《太阳照样升起》了。
 
 
  同样,巴塞罗那的高迪也有类似的斗争,正是在此为背景,两位西班牙的记者才写了《高迪密码》一书,各类矛盾的背后也是宗教派系之间的争斗。
 
  西班牙人的好斗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现实状态下不断发酵,是好是坏?外人也一时难以说清楚。
 
  不只西班牙,整个欧洲也如此,罗马军团一度把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内海,而罗马和更古老的希腊被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铁蹄欺负也是够窝火的,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上横冲直撞了几百年,基督教徒们才在一次一次征战后将他们压制在整个半岛的南部,而今天兴起的新型恐怖主义,来自西班牙南部的穆斯林也有所贡献。
 
  这些斗争好在都不算特别惨烈,甚至比我们的矿难死亡人数还要少得多,但是它却能给人心带来极大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这终于让我们怀念甘地了。
 
 
  所谓有序抗议,非暴力不合作,也许是符合现代文明的主要抗议方式。当然,对于全世界都意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一真理的政府而言,不让民众有任何机会获得武器则是降低风险到最大的一种做法,而“非暴力不合作”其实也算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并非多条出路里面刻意被选择的。
 
  在圣家堂的周边,尤其是大眼睛的旅游大巴车经过的街道,巴塞罗那市民的抗议方式无非如此了,挂一条横幅,恶狠狠地写几句“旅游巴士滚蛋”,或者稍许文明点的“停止污染”之类,但是,街市依旧热闹,有着黄、白、黑、棕各种肤色的人依然在大巴上穿梭,下车后呼朋唤友的声音依然会传到窗户里面,而那边悠扬的吹着《走向新时代》曲调的中国笛声还会刺入耳膜,让人无语复无奈。
 
  但是,如此著名的景点,总要有让游客到达的方便方式啊,地铁、公交、出租、自驾车,很难避开这些途径,而如果景点左近又确有居民,影响只怕是必然的,步行街或者纯文化/商业区的做法可以使用,不过也是有条件的。
 
  北京的天安门广场就是一个无居民的纯文化区,而即便是王府井和西单,依然无法完全避开居民的存在。中国已然如此,西班牙更不可能为了保持景区的独立性而强制性地拆迁周边居民,而周边居民的存在则必然受到景区的影响,或噪声或尾气,或拥堵或冲突,但是这样的影响如果换一条街,又影响了另外的人。想完全不受影响怕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即便有“滚开”的口号也依然无法本质性解决问题的原因。我带着陈热闹就这样转啊转,好在只发现了一处有如此场景,圣家堂面临的其他各面一楼为商业以上为住户,大致还算相安无事,至少没有把意见挂到墙外来。
 
 
  突然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天天和伟大的建筑做邻居,是一种幸福吗?
 
  北京有一大把的皇城根这皇城根那,甚至有一所附近的小学就叫做“黄城根小学”,除了易“皇”为“黄”,还是带了满身的贵气。之前甚至拍过一部室内剧,名字就叫《皇城根儿》,对于俺这个当时还没进过北京的人来说,都不知道应该对这样的名字表示点什么看法,第一印象是竟然还能把这个“城根儿”当成什么显赫的名头,貌似占了皇城多大光似的,也够北京特色的了。
 
  但是,真的身处皇城根儿,我想有时候也许和身处圣家堂周边的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处,对于日常生活,那原本魅力无边的景点天才的建筑设计师的作品,只是烦恼的来源,而与伟大无关。
 
  只是,既然之前有意或无意间选择了与伟大相邻,就必然要受到来瞻仰伟大的各地信徒或游客的打扰了,伟大的高迪忙着通过他的伟大建筑与伟大的上帝对话,不那么伟大的邻居因为恰好眼前这条路被选中了做旅游巴士停靠站,则只能对着那些不伟大的游客们运气,也够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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