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08

载今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老人与海》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著 余光中译
译林出版社 2010年10月第一版
231 页,25.00元

作为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历来极受欢迎,在中国大陆也不例外。这位失落一代的标杆 人物作品甚多,最广为人知和最畅销的,当然是《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例如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老人与海》,每年光在卓越和当当这两家网络书店就能卖出上万册。对比绝大多数新书总销量三四千册的现状,这个数字足够让 某些出版商垂涎欲滴。事实亦是如此:尽管获得海明威外国版权基金会授权的国内出版社仅有两家,但如果您去卓越上检索,会发现有库存、可销售的版本多达三十 种左右。最近《老人与海》人丁兴旺的译本家族又增添了一员,也就是译林出版社推出的余光中译本。

说是新出,但据译序所说,译文早在 1953年初便已完稿,1957年由重光文艺出了繁体字版;这次由译林推出简体字版,余光中先生“大加修正……全书所改,当在一千处以上”(第4页)。余 先生似乎较为谦逊,自称他最初的译本“能得七十分”,至于这个改过“一千处以上”的译本能得多少分,倒是没有提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新译本知所取舍,读 来就顺畅多了”。考虑到余先生在海峡两岸文名素著,其代表诗作《乡愁》近乎家喻户晓,兼且著有《余光中谈翻译》,与蔡濯堂(思果)先生遥相唱和,俨然有译 界指路明灯之状,他这个译本应该是准确优雅兼而有之,如他在谈翻译的书中所期许的,成为英汉文学翻译的典范。但可惜的是,就业已付梓的译文来看,读者恐怕 难免会产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慨。

这个改过“一千处以上”的译本第2页就出现了明显的纰漏。在小说的开头,男孩打算请老人 去喝酒,于是说:“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引文出自Scribner’s Sons在1965年出版的原著,第11页,以下仅注明页码。)余先生给出的译文是:“我请你去平台上喝杯啤酒,好不好?喝过了,我们再把这些东西拿回 去。”

书中的Terrace其实是一个酒吧,它的原型是哈瓦那柯希玛尔湾的La Terraza酒吧。这个地方如今已成为当地名胜,许多热爱《老人与海》的游客都喜欢去那里缅怀海明威。此处余先生似乎将首字母大写的专有名词 Terrace看成一般名词terrace,所以译错。张爱玲的译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2年1月版,以下简称张译)和吴劳的译本(上海译文出版 社,2006年8月版,以下简称吴译)各是“露台酒店”和“露台饭店”,虽然有些出入,但也都算译对了。

谈谈《老人与海》的三种译本 - 李继宏 - 李继宏的博客

 

这个露台酒吧是小说中最重要的具体地点,余先生这个无心的疏忽导致了一系列连锁的反应,后面就出现了这样让人费解的译文:

男孩把这些食品盛在一个双层的金属盒子里,从平台上带来。他袋里装了两副刀叉和汤匙,每副都用纸做的餐巾包好。

“谁给你的?”

“马丁老板。”(第10页)

由于余先生将露台酒吧误译成“平台上”,后面这个“马丁老板”显得特别突兀。张爱玲和吴劳的译本都将最后一句译为:“马丁。那老板。”这样读者 就能知道马丁是露台酒吧的老板,而不会感到摸不着头脑。

如果说上面这个错误是疏忽所致,那么另外一个错误应该归咎于余先生对加勒比海地区的不熟悉。老人和男孩在酒吧喝过啤酒,便把渔具搬回老人住的棚 屋,随后男孩问老人晚饭吃什么,老人回答说:“A pot of yellow rice with fish.”(原著第16页)余先生将其译成:“一罐糙米拌鱼。”(第7页)

Rice诚然有大米的义项,但米拌鱼怎能下咽呢?而且Yellow Rice并非糙米,它是加勒比海地区常见的菜肴,跟东南亚菜的咖喱炒饭或者长三角地区的扬州炒饭差不多,主要原料也是大米,只不过添加的作料是藏红花或者 胭脂树籽榨的油,所以是黄色的。为了增加营养和改善口味,当地人往往给黄米饭添加鸡肉、鱼肉等配料。吴译作:“有锅鱼煮黄米饭。”张译作:“一锅黄米饭, 就着鱼吃。”它们虽然和原文有点出入,但并没有余光中先生的译文离谱,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令人意外的是,同一页的最后一行又出现了一处明显误译。我们先来看看原文是怎么写的:“I’ll be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 w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the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原著,第17页)余先生译为:“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把你的和我的一同冰起来,明早就可以一同吃。”(第7页)

无论是前文还是后面的叙述,海明威都明确地告诉读者,这些沙丁鱼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当鱼饵的。原文的share也并无一起吃的含义,余先生 曾任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教授长达十五年之久,以他的英文造诣,绝对没有可能看不明白这层意思,他何以会这样译,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半句吴译作: “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第10页)张译为:“我们早上可以一人一半。”(第8页)他们就都没有误将鱼饵当作口粮。

在余先生翻译的这本《老人与海》中,此类错误并不少见。比如第18页有这么一句话:“他划过渔人所谓巨流的洋面,看到水里‘湾草’磷磷闪光;该 处海床陡降七百英寻,湾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涡,所以各种鱼类都在此汇集。”就算撇开“洋面”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汉语常用的说法是“海面”)和 “湾草”这个奇怪的词语,读者也很难理解分号前后的文字到底有什么联系,对用字极其在意的海明威为什么要写这个奇怪的句子呢?还是先来看看原文吧:

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 (原著,第28页)

为了便于讨论,我先把这个句子译成中文:“他看见磷光闪闪,那是水中的马尾藻,此时他划到的这片海面,被渔夫称为‘大井’,因为这里突然变得很 深,有七百英寻,各种各样的鱼儿因为水流冲击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涡而聚集在这里。”

余先生将“大井”误作“巨流”,后面那些解释这个名称的文字当然显得很突兀,于是这个由双重原因状语从句构成的复合句不再层次分明、环环相扣, 而是变成两个前后看不出有任何联系的分句。相较之下,将Gulf weed错误地(抑或应该称为“创造性地”?)译成“湾草”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余先生的译本还有不少类似的错误,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论述了。如果仅有这些疏忽或者误读引起的错误,或许也可以称得上瑕不掩瑜,因为译著要做到完 全没有差错是很难的。毕竟译者在工作的过程中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比如说接一通电话,或者被太太喊到楼下喝茶,都有可能影响对正在翻译的字句的理解。但 这个译本的问题在于,它对原著文体的再现几乎完全是失败的,吴劳和张爱玲的译本也是如此,尽管他们的这类错误相对少一些。这恰恰是翻译经典文学作品的难处 所在:并不是说把原文的每个单词都看懂了,就能准确地将其翻译出来。

就以刚才提到那个句子为例,吴劳的译文是:

他划到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 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 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吴译,第21页)

张爱玲的译文是:

他看见墨西哥湾的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寻,各种鱼类都聚集在那里,因为潮 流冲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张译,第18页)

表面上看,两者的译文似乎都没有明显的错误,虽然译法各有不同,但表达的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它们能够被称为好的翻译吗?答案是不能。

文学大师和寻常作家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无不是仔细推敲的结果,译者往往必须经过殚精竭虑的思考才能彻底理解他或她的写作意 图。老人出海时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weed(马尾藻),只能看到phosphorescence(磷光)。身为当地久经风浪的渔夫,老人看到磷光,当然知道是马尾藻发出来的,而马尾藻的出 现,则意味着他把船划到了“大井”这片海域。老人知道“大井”有许多鱼,但他却决意到远海去抓大鱼,这强化了全书的悲剧色彩。简单来 说,phosphorescence、 Gulf weed、 great well(大井)和all sorts of fish(各种各样的鱼儿)这四个关键词的次序是不容更改的,否则就会与书中构建的现实相悖。从这个方面来说,无论是吴劳还是张爱玲的译文,都是失实的, 哪怕原文的每个单词他们都没有误解。就好比给人画像,把鼻子画到了眼睛上面,虽然鼻子和眼睛都画对了,但这不能称为好的肖像。

但文学翻译的艰苦之处在于,哪怕译者完全明白作者的意图,也总有些难关是跨不过去的。还是以刚才这个句子为例,是不是把上述四个关键词的次序都 处理对了,就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译文呢?显然不可以。

也许细心的读者早已发现,这个句子很长,明显不符海明威标志性的“电报体”风格。事实上,《老人与海》原著每个句子的平均长度为约十四点七个单 词,而它长达六十个单词,足足是平均长度的四倍。原书中典型的句子是这样的:“The old man went out the door and the boy came after him.”(原著,第26页)这个长句所处那一段开头两个句子则更短:“Sometimes someone would speak in a boat. But most of the boats were silent except for the dip of the oars.”(原著,第28页)这种写作技巧在文体学上被称为“局部变异”(internal deviation),它的功能是通过文体的突变来强化作品中的某种氛围或者人物的情绪。比如说在这里,海明威虽然没有描写老人的心情,但这个复杂的、信 息密集的句子如同一阵急促的战鼓,成功地传达出大战在即的紧张氛围,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由于语言结构的本体差异,现代汉语缺乏相同的表达形 式,译者很难找到恰当的长句来传达这种文体上的微妙之处,所以读者可以看到,无论是余光中、吴劳还是张爱玲,都不得不用若干断开的短句来转换原文这个没有 标点的长句,虽然他们是久负盛名的诗人、翻译家和作家,虽然他们的汉语写作能力毫无疑问应该处于中上水平。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由于 文学翻译中有这种不可翻译的层面,译者才应该更加用心地去解读原文,力求把那些可翻译的含义完整地传达出来。遗憾的是,余光 中先生似乎没有做到这一点,这可以从一个简单然而并非不重要的例子看出来。

在小说的开头,海明威这样形容老人的船帆:“…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原著,第9页)紧接着,他又如此描绘老人的双眼:“…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原著,第10页)这两个句子虽然很简单,但它们用一对反义词(defeat和undefeated)奠定了全书的基调:老人尽 管一贫如洗,关于他的外表的一切(由船帆象征),无不表明他是个失败者,但他的精神(由眼睛象征)却是永不言败、不可战胜的。实际上,海明威能够获得 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人与海》;而《老人与海》能够得到斯德哥尔摩那些评委的青睐,很大程度上则是因为它一扫二战后欧美文坛衰 糜颓唐的悲观主义风气,用雄壮阳刚的音调发出乐观主义的呼声:“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原著,第103页,意思是“但好汉不是为失败而生的。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正如瑞典学院的安德斯·奥斯特灵在当年颁 奖典礼的演讲中所说:“这个故事是一曲颂歌,它提倡哪怕结果一无所得也永不屈服的奋斗精神,赞扬失败之中的道德凯旋。”上述两个反义词体现的二元对立在书 中无处不在,它是海明威在构建这种乐观主义倾向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最明显的是老人在海上捕鱼时似乎化为两个分身,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话和心里默默的思 考完全是相反的。但余光中先生对这两个句子的翻译分别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面长败之旗。(第1页)

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颜色,活泼而坚定。(第1页)

 读者可以看到,原文那种强烈的对比被余先生消解得无影无踪。吴劳将后面一句译成:“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吴译,第 4页)也再现不了 原文的深意。张爱玲对这句话的翻译倒是差强人意:“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张译,第2页)不过用“没有战败过”来形容眼睛,多少显得 有点怪异。

在张爱玲和吴劳的译本中,读者随处可以看到一种初学翻译的新手容易犯的毛病:时刻不忘将不定冠词翻译出来。比如小说的第一句,原文如下: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原著,第9页)

以中文写作在海内外文学爱好者中享有教母般声望的张爱玲居然译为:“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 八十四天没有捕 到一条鱼了。”(张译,第1页)

海明威向来惜字如金,对赘词深恶痛绝,假如他是中国人,很难想象他会这样写小说。张爱玲译文中的“一个”、“一个”、“一只”和“一条”完 全可以删掉,其 实译成这样就可以了:“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至于余光中先生的译文,则全然看不出译者的诗人风采,读者甚 至会看到“阳光晴好”(第3页)这样叠床架屋、不知所云的词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文中,海明威以代词指称大鱼时,总是用拟人化的人称代词he(他)及其变体(包括him和his)。海明威这么写的 意图很明显,因 为书中老人屡次将大鱼称为自己的“朋友”和“兄弟”。但是余光中、吴劳和张爱玲不约而同地将这个人称代词译成了“它”。这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实在是煞费思 量。

 

总而言之,无论是最新出的译林版,市面上最畅销的译文版,还是绝版多年的今日世界版,都不是《老人与海》的理想译本。由于海 明威在其爱达荷州寓所饮 弹自尽的事情发生在1961年,按照伯尔尼国际版权公约,从2011年开始,国内的出版社可以不经海明威外国版权基金会的授权而名正言顺地翻译出版这位二 十世纪文学大师的作品,我相信《老人与海》陆续还将有不同的新译本问世。多一种译本终归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读者多一个选择。普通读者唯一的希望也许是, 新译者能够认真参考原有的译本,尽可能避免前人犯过的差错;又或者新译者不屑站在前辈的肩膀上,那么至少责任编辑应该负起这个责任。就拿余光中先生的译本 来说,编辑要是在审稿的时候比照其他译本,诸如“平台上”、“糙米拌鱼”、“巨流”之类低级的错误肯定是可以避免的。倘使这个小小的希望能够成真,则庶几 是那些将来看到新译本的读者之幸。■

延伸阅读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Ernest Hemingway著,Charles Scribner’s Sons,1965年版
   
●《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著,吴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
   
●《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著,张爱玲译,今日世界出版社,1972年1月版

Oct 24

http://www.bruce-humes.com/?p=3087

Joel Martinsen at Danwei reports that the Lu Xün Literary Prize, awarded every three years by the Chinese Writers’ Association, has announced its latest group of laureates—but none was handed out for translation into Chinese:

For the first time in the history of the prize, the translation category was vacant. According to the Beijing Youth Daily, preliminary judging in September resulted in a list of twenty works from each category. However, out of forty translated titles submitted, just five made it past the first round: “To Axion Esti” by Odysseas Elytis, translated by Liu Ruihong (刘瑞洪); “Gravity’s Rainbow by Thomas Pynchon,” translated by Zhang Wenyu and Huang Xiangrong (张文宇, 黄向荣);”Travels With Herodotus” by Ryszard Kapuscinski, translated by Wu Lan (乌兰); “The Emperor’s Children” by Claire Messud, translated by Liu Shicong (刘士聪); “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by Amoz Oz,” translated by Zhong Zhiqing (钟志清).

Intrigued by the unwillingness of the jury to award even one translated work—and we are talking about three years of publishing here—for a tad of insight I contacted Li Jihong (李继宏), translator of The Kite Runner (Khaled Hosseini), The Complete Conversations with God (Neale Donald Walsch), and 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Joan Didion). Here’s an excerpt from our brief Q & A:

Q: What’s your opinion on why the committee didn’t award any winners?

A: I don’t know why they didn’t select any award winners, but I found the names of the judges and the award shortlist on the web. Of the five shortlisted works, two originals were in English, one in Greek, one in Hebrew and one in Polish. There were a total of eleven judges, of whom only one knows Polish and one knows Hebrew, six know English and one knows Russian; but it appears none knows Greek. From the names of the judges and the works under consideration, the selection process was absurd. Furthermore, based on my own experience, among the six who know English, at least three of them don’t have the qualifications to sit as judges.  In today’s China, many things are a joke; the Lu Xün Literary Prize is just one among them. It sullies Lu Xün’s very name.

Sep 18

美国9月出版的新书很多,比如尼古拉斯·斯帕克斯的《安全避风港》(Safe Haven,9月14日——出版日期,下同)。作为美国当代最炙 手可热的爱情小说天王,斯帕克斯的《亲爱的约翰》(Dear John)、《最后的歌》(The Last Song)等作品曾让许多读者洒下伤感的热 泪。他的新作同样感人:凯蒂带着伤心的往事到异乡开始新生活,两个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她逐渐对带着两个孩子鳏居的亚历克斯产生了感情,却忘不了从前的点 点滴滴。单身的乔越挫越勇,锲而不舍地追求凯蒂,凯蒂渐渐知道,她必须在安全却单调的日子和危险但有可能丰富的生活之间作出选择;她还终于明白,在人生最 低潮的时分,爱是唯一的安全避风港。

喜欢爱情小说的美国读者,在今年11月还将能看到诺拉·罗伯兹的《以后永远幸福》(Happy Ever After,11月2日)。该国读者 对爱情小说的热衷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罗伯兹的新书离出版尚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迫不及待的拥趸已经将它的销量推到亚马逊网站图书畅销榜第23名的高位。本 报8月22日介绍过的《大国的衰亡》(Fall of Giants,9月28日)也已挤进了该排行榜前列。

而雄踞该网站畅销榜前两位的分别是斯蒂芬·霍金的《伟大的设计》(The Grand Design,9月7日)和乔纳森·弗兰岑的《自 由》(Freedom,8月31日)。前者是霍金在《时间简史》之后的又一科普作品;作者在书中最重要的观点恐怕是,宇宙的起源真的和上帝无关。后者是美 国出版界近年罕见的人造卫星,作者弗兰岑诚然得过九年前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但这部得到媒体大肆吹捧的“杰作”其实跟《安全避风港》一样,也是个一女两男的 三角恋故事,所不同的是,它被赋予了严肃文学的光环。斯帕克斯能够收获许多版税和读者的感动,但他平白易读的行文不会赢得崇高的文学声望,没有哪个书评人 会承认他高超的叙事技巧。弗兰岑能够收获许多版税和评论界的赞美,但他装腔作势的文风不会赢得大众的由衷喜爱,已经有普通读者看完之后将其贬成垃圾读物。

英国近期的头号畅销书则是前首相托尼·布莱尔的自传《旅程》(A Journey,9月1日)。伊拉克战争让布莱尔成为二战后最不受欢迎的首 相,原定9月4日举行的签售会因大量伦敦居民抗议而被迫取消。抗议者认为《旅程》中谎话连篇,建议书店最好将其归入虚构类作品。电影《女王》的编剧彼得· 摩根更是在9月9日站出来指责布莱尔的新书抄袭了他的台词。不过现在最烦的估计不是布莱尔,而是兰登集团的老板,他该为如何收回四百六十万英镑的预付版税 发愁了。

霍金是英国最具知名度的理论物理学家,他的新作当然会受到同胞的热捧,《伟大的设计》目前也跻身顶级的畅销书之列。受到英国读者欢迎的新书还有 《死亡本能》(The Death Instinct,9月16日),作者贾德·鲁本菲尔德是耶鲁大学法学院的宪法学专家,2007年,他的处女作《谋杀 的解析》在英国狂销八十一万九千四百二十六册,是仅次于《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的第二畅销书。《死亡本能》是其处女作的续集,主角依然是利托莫尔和扬 格。

其实英国读者并不总是买美国图书的账,尤其是对所谓的严肃文学而言。弗兰岑的《自由》在英国的销售就没有在美国那么火爆,甚至还比不上苏菲·金 赛拉的谐趣时尚小说《小小购物狂》(Mini Shopaholic,9月2日)。

法国目前最畅销的书是米歇尔·维勒贝克的新作《地图与领土》(La carte et le territoire,9月3日)。在《一座岛的 可能性》出版五年之后,维勒贝克携带这部新作回到了公众的视野当中,讲述了三个男性主角(马丁、奥尔加、杰西林)的故事。维勒贝克回归了其先前作品《斗争 领域的延伸》和《基本粒子》的路子,在这本备受欢迎的新作中探讨了艺术、爱情、父子关系、死亡等主题。

法国人的阅读趣味似乎比较守旧和排外,该国的畅销书排行榜上罕有外国作品的踪迹。横扫各国书市的瑞典小说千禧年三部曲第一卷的法文译本要排到三 十名开外。法文译本保留了瑞典文的书名,直译为《讨厌女人的男 人》(Les hommes qui n’aimaient pas les femmes,9月1日),而非像英文和中文那样改成《龙文身的女 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可以作为参考的是,伏尔泰的《老实人》(Candide)是亚马逊法国站的第 九畅销书。

相比之下,德国人就开放多了。连诺拉·罗伯兹的《珍惜此刻》(Savor the Moment)的德文译本也能排在亚马逊德国站图书畅销榜的 第五名,只不过书名被改成《神奇的秋天》(Herbstmagie,9月13日)。当然,最畅销的图书是关于德国本土题材的《自寻死路的德国:我们如何陷 祖国于绝 境》(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 Wie wir unser Land aufs Spiel setzen,9月8 日)。该书作者泰罗·萨哈臣(Thilo Sarrazin)是德意志联邦银行的理事,他认为过低的出生率、汹涌而来的移民潮和逐渐壮大的下层阶级使得德 国的前途不太光明;德国人不但会变得更衰老、更弱小,而且还会变得更愚蠢、更依赖政府的救济。根据路透社的报道,由于此书有关移民和犹太人的言论被认为失 当,萨哈臣已经在本月10日提出辞职,他在联邦银行的生涯将会持续到9月30日为止。这本书给作者带来的版税,也许能够弥补作者的薪酬损失。

德国本月第二畅销书是《3096天》(3096 Tage,9月8日)。读者也许还会记得2006年轰动全球的新闻:奥地利女孩娜塔莎·卡姆普 什在被绑架八年多之后,终于觅机逃出生天,结束了非人的地牢生活。现年二十二岁的卡姆普什早已走出被绑架的阴影,现在是奥地利某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在 《3096天》中,她回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企鹅出版社同步推出此书的英译本(3096 Days,9月2日),在英国的销量也非常可观。

西班牙的情况和上面几个国家又不尽相同。该国最近流行心灵小说,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的旧作《瓦尔姬丽》(Valquirias,9月1日)老 树逢春,焕发出新的活力。这部新时代思潮小说的杰作讲述了两个主角(克里斯和保罗)在莫哈韦沙漠修行的心得。瓦尔姬丽是北欧神话中的人物,是奥丁女神的婢 女,专门负责引领战死的英雄前往英灵殿。近期在上海公演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就涉及瓦尔姬丽的故事。在科埃略的隐喻中,瓦尔姬丽是人们拥有的意志和选 择,她决定着人的命运。其实这本书的结论无甚新意,不过是重弹新时代思潮的老调:“我们要为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负责。凭借强大的爱和意志,我们能够改变 我们和其他许多人的命运。”

意大利近日最畅销的新书是美国作家苏菲·金赛拉的《小小购物狂》(I Love Mini Shopping,8月24日),其他畅销的基本上 都是旧书,比如侦探小说《嘴巴里的水》(Acqua in bocca)和《国王的游戏》(Il re dei giochi)都是6月出版的,青年作家 西尔维亚·阿瓦隆的社会小说《盗窃》(Acciaio)更是早在今年1月就已面世。

欧美各国9月的畅销书单有相同的地方,这说明它们之间的文化交流比较频繁和及时。也有独特之处,这也许意味着在全球化时代,和各国经济日益一体 化不同,文化仍然处在多样化的阶段。

Sep 01

2007118,《出版商周刊》 网站刊登了瑞秋·迪亚尔撰写的报道:美国的作家经纪机构“作者之家”(Writers House)总裁艾美·伯克沃尔向她透露,为了竞夺《世纪三部曲》(The Century Trilogy)的版权,西班牙、意大利、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出版商开出了史无前例的预付金——五千万美元!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套引起哄抢的图书其实连个影子 都没有,除了书名,就只有此前在当年法兰克福书展上披露的写作梗概:它将会是描绘整个20世纪的长篇历史小说。这些出版商疯了吗?显然不是: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蒙达多利出版社、法国的罗贝 尔·拉封出版社、英国的麦克米兰和美国的企鹅出版社均以稳健经营著称。是什么让它们对《世纪三部曲》拥有如此巨大的信心呢?这要从它的作者——肯·福莱特 (Ken Follett)——说起。

 

肯·福莱特这个名字,国内熟悉外国文学的读者也许略有耳闻。早在1981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就推出了他的成名 作《针眼》(The Eye of Needle)。此后花城、文化艺术、译林、黄河文艺等出过福莱特其他十余种作品,可惜市场上早已不见踪影。福 莱特在中国的最新作品是去年上海译文推出的《圣殿春秋》。不知何故,这部经典巨著的销售成绩惨不忍睹:以当当网为例,去年8月到今年720日,这套书上下两卷总共仅售出1226册。千万不要因此就以为福莱特是泛 泛之辈,其实西欧、北美的读者听到他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19496月,福莱特出生在威尔士的卡迪夫,十八岁那年入读伦敦综合学院(University College),毕业后回到故乡,在《南威尔士回声报》当见习记者。1973年,福莱特跳槽到《伦敦晚报》当全 职记者。后来他觉得当记者没意思,于是改行到出版社当编辑,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尚未而立的他已获委任为某家小型出版社的副总编。

福莱特在工作之余保持着写小说的爱好,用西门·梅尔斯、伯纳德·罗斯等笔名出版过十一部小说。1978年,他用真名在企鹅出版了《风暴 岛》(Storm Island),这部后来改名为《针眼》的谍战小说为他赢得了翌年的爱伦坡奖、巨额收入和国际声誉。一举成名的福 莱特趁热打铁,在1979年和1980年推出了《三方角力》(Triple)和《丽贝卡之谜》(The Key to Rebecca): 前者讲述的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如何从美国人手中盗取了将近两百吨浓缩铀,后者告诉读者的是1942年北非一个和杜穆里埃的名作《丽贝卡》有关的间谍故事。这两部小说复制了《针眼》的成功,尤其是前 者,出版后在美国一举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福莱特曾说:“《丽贝卡之谜》是我的第三本畅销书。自那以后,我才真的开始相信我是一名成功作 家。”

随后同类题材的《圣彼得堡来客》(The Man from St. Petersburg)、《鹰翼之上》(On Wings of Eagles)和《与狮共眠》(Lie Down with Lions)相继问世,也都是受到万千读者追捧的畅销书,它们奠定了福莱特在惊悚谍战小说界堪比约翰·勒卡雷的 大师地位。然而1986年的《与狮共眠》面世之后,福莱特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年都推出一两本著作,整整沉寂了三年。

福莱特并非在享受成功后的悠闲,而是在谋求转型。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际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苏 联经济陷入了停滞,美国趁机从外交、军事和经济等方面给苏联施加压力,人们第一次看到了冷战结束的希望。1985年,戈尔巴乔夫接替病逝的契尔年科出 任苏共中央总书记,由此开始努力地揭开那道二战后便已落下的铁幕。这种政治气候在流行文化上的反映是,二战后盛极一时的间谍小说逐渐衰落,普通读者的兴趣 慢慢发生了转移。

1983年,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出人意料地在欧美大获成功。这本讲述中世纪故事的 作品是当年美国第七畅销的小说,威廉·韦弗(William Weaver)的英译以精装本的形式卖出了二十七万五千册。这让福莱特产生了极大的触动。

福莱特本人对教堂有着持久的兴趣,自20世纪70年代起,他一直在研究教堂的构造和建筑。他想过把这个题材写成小说,但不确定这样的作品是否有市场。 《玫瑰的名字》的热销促使他产生了新的想法。1989年,福莱特在接受 《出 版商周刊》采访时说:“以前人们总是说有关中世纪的书是没有销路的,《玫瑰的名字》彻底推翻了这种理论。”写完《与狮共眠》,福莱特用主要精力去撰写那部 他构思已久的、有关12世纪的英国人如何建造大教堂的小说。

经过三年零三个月的笔耕,福莱特写出了长达四十万零九百七十四个单词的书稿,他将其命名为《忠诚》(Allegiance)。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作品:它的时间背景设置在12世纪,地点是作者虚构的——英格兰一个叫 国王桥的地方;它是历史小说,用大量翔实的史料构筑出栩栩如生的历史氛围;它又是技术小说,读者甚至可以依照书中的描写亲自把大教堂建起来;它更是惊悚小 说,从开篇第一句话(“那群小男孩很早就来看绞刑”)起就充满令人手不释卷的叙事张力。《芝加哥论坛报》的帕特里克·里尔登后来说,福莱特实际上创 造了前所未见的新类型作品:惊悚历史小说。这应该归功于福莱特在其记者生涯中养成的写实风格和在撰写间谍小说过程中锤炼的叙事技巧。

间谍小说的读者大多是男性,而喜欢的历史小说的则以女性为主,福莱特的新书能够吸引原来的男性拥趸和 潜在的女性读者吗?极具远见的威廉·摩罗出版公司(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 Inc)决定冒这个险。这家出版商为福莱特的新书准备 了整整四十万美元(!)的营销经费,除了在美国各大重要媒体刊登广告之外,还聘请专业的市场研究公司进行前期的筹备。该公司进行了详尽的小组讨论、邮件调 查和电话访问,最后不但建议将书名改为The Pillars of the Earth(译成中文即“大地之柱”,语出《圣经·撒母耳记》,到了中国不知何故被改为莫名其妙的“圣殿春 秋”,比日译的“大教堂”更等而下之——这可能是该书在中国惨遭滑铁卢的原因之一),甚至还就封面设计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198997,这部973页、定价22.95美元的巨著正式出版,首印数四十万 册。出版商和作者始料未及的是,美国众多重要的书评媒体异口同声地刊登了强词夺理的批评,从各个方面将它诋毁得一无是处。比如《纽约时报》的评论称作者 “对语言毫无鉴别能力”,讥讽福莱特让小说中12世纪的人物说着20世纪的话。然而任何不受红眼病影响、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想到:假如书中的对白是12世纪的语言,有多少现代读者会看得进 去?

市场的反应则在出版商的意料之中,根据1989年的《博尔克年鉴》(Bowker Annual,即现今 的《美国图书馆与图书销售业年鉴》),The Pillars of the Earth是当年全美第9畅销的小说。出版商要求《年鉴》不予披露具体的销售数字,但那年第10名卖出三十九万六千二百七十册,第8名卖出五十三万零两百八十册,所以无论如 何,首印四十万册在短短四个月内是售罄的。除了美国,这本书在英国和意大利也是极受欢迎,在德国的畅销书排行榜上更是待了六年之久。时间彻底地证明了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的 价值;福莱特的个人网站称它的平装本迄今在美国年销量仍高达十万册。亚马逊网站的后台数据系统显示,近年该书每月能卖出八百余册,依照亚马逊在美国图书市 场所占份额推断,福莱特并不是在吹牛。该小说的同名电视剧723刚在美国开播,理 应会拉高其二十一年前出版的原著的销售。

 

尽管牛刀初试即游刃有余,名利俱获,但福莱特并没有立刻在历史小说领域乘胜追击,而是出人意表地写起 了高科技小说,并在进入21世纪时重理旧弦,走上了撰写间谍小说的老路——这可能是因为911事件之后,间谍小说在西方再次吃香起来。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读者对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的 热爱有增无减,请求福莱特为它写续集的呼声不绝如缕。直到企鹅美国旗下的新美国文库(New American Library)推出的平装版印到第五十刷的时候,读 者才在该书的最后一页看到续集的广告。广告给出续集的书名(World without End)、封面和出版日期(2007109),最上方的宣传语是:苦等十八年,终于等到啦!

从内容来看,这部福莱特耗费三年心血写就的小说绝对不会让喜欢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的读者失望。故事发生的地方依然是虚构的国王桥,时间则延后了大约两百年,始于1327年。篇幅同样超过四十万单词的World without End有四个主要角色:墨辛(Merthin)和他的弟弟拉尔夫(Ralph)、卡莉斯(Caris)和她的朋友格雯妲(Gwenda)。福莱特通过叙述这四个人的命运,再次成功地将微观的爱情、仇恨、奋斗、理想和宏观的战乱、经 济、宗教、瘟疫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深爱卡莉斯的墨辛如何被迫远走意大利,从一名遭人唾弃的学徒成长为优秀的建筑家;忠于爱情的卡莉斯如何毅然进入修女 院,将满腔愤恨转化为学习的动力,触类旁通地掌握了高明的医术,成为黑死病横行期间的万家生佛;拉尔夫如何把握命运的机遇,以没落骑士子息的身份,在英法 百年战争中挽救了威尔士亲王的性命,最终当上暴虐无度的伯爵;格雯妲如何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厄运打击中坚强地生活着,永不低头,永不放弃,熬到否极泰 来、终于看见命运曙光的日子。

书中充满了暴力、灾难和混乱,但福莱特的立意始终是乐观向上的。在小说的末尾,黑死病已然消退,墨辛 和卡莉斯登上墨辛修缮过的大教堂顶端,望着顽固的院长费里蒙终于离开了国王桥,他们相信,尽管过去有许多灾难和不幸,但这个世界并不会有末日(这是出自 《圣经·以弗所书》的书名的寓意所在),生活会翻开新的页面。

World without End的 成功是立竿见影的。鉴于福莱特在西欧的受欢迎程度,企鹅集团甚至破天荒地允许蒙达多利先推出意大利文版:920,五位翻译家合作的意大利文版上市,整整比英文版提前了二十天。它首印四十万册,不到两个星期市场已 经告急,10月初 蒙达多利又加印了二十万册。在美国,该书的第一波销售就达到了四十七万五千册;西班牙、法国、德国等地的情况也大抵相同,这让World without End跻上了西欧北美所有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列。

从这两部历史小说的情况来看,前面提到那几家出版社用令人瞠目结舌的五千万美元来购买福莱特新作的版 权,其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五千万美元的预付金在出版界虽然近乎天文数字,但福莱特这套书共三卷,分摊下来就是每卷一千六百六十七万美元。首部曲Fall of Giants在美国的定价是三十六美元,在其他国家的售价大抵相同,扣除发行和印刷成本之后,出版方每册收益约为 十八美元。也就是说,这本书只要在上述五个国家卖出九十三万册即可保本。但是从Fall of Giants的内容 来看,这书在美国就不止能卖这么多。

 

和前面两本书的篇幅相同,Fall of Giants也超过 四十万单词,叙事主要围绕五个家族展开,分别是美国的德瓦尔家族、英格兰的费泽波特家族、德国的乌尔里希家族、俄国的佩什科夫家族和威尔士的威廉姆斯家 族。这五个虚构的家族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戴维·威廉姆斯在费泽波特伯爵领地上的煤矿工作,是工会领袖,他的女儿伊瑟曾是费泽波特的管家,后来因怀 上伯爵的孩子而离开该家族,他的儿子比利在一战期间是伯爵麾下的军官;古斯·德瓦尔是美国外交官,曾经在费泽波特家受到英王乔治五世的接见;德国外交官沃 尔特·乌尔里希是伯爵的同学,也是伯爵亲妹摩德的丈夫;格略高里·佩什科夫的父亲被伯爵的俄国夫人吊死,而他的弟弟曾在威尔士的煤矿工作,认识比利·威廉 姆斯,后来移民美国,抢走了古斯·德瓦尔的未婚妻;伊瑟和摩德为共同的理想并肩奋战……

穿插在这些虚构角色的,则是众多真实的历史人物:英王乔治五世和皇后玛丽、温斯顿·丘吉尔、法军总司 令霞飞、列宁、托洛茨基、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等。借助这些真假人物之间的交往和对白,福莱特向读者描绘出20世纪前二十五年波澜壮阔的画面——英国的 煤矿工人和野蛮资本家之间的斗争、如火如荼的妇女投票权运动,俄国沙皇的残暴统治和无产阶级斗争,萨拉热窝事件之后各国的外交斡旋,美国从置身事外到被迫 参战的过程,还有英法盟军和德国军队在西线的数次焦点战役。

书中虚构的角色分属各个社会阶级,在这壮丽的历史长卷里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和命运。虔诚坚毅的比利在 战场上勇敢而机智,却因顶撞费泽波特伯爵而身陷囹圄;聪明正直的伊瑟虽然遇人不淑,但凭借自身的努力,成为妇女投票权运动的领袖,最后利用本身的影响力迫 使军方释放了她的弟弟比利;观念前卫的摩德骨子里有着贵族的傲慢,却愿意为了爱情放弃优渥的生活,与身为敌国军官的沃尔特成婚,在柏林过着相濡以沫的艰苦 日子;沃尔特热爱和平,但不得不屈服于国内好战的保守派势力,在前线浴血奋战;勤劳睿智的格略高里忍辱负重,不懈奋斗,最终成为列宁和托洛茨基的得力助 手,也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爱情;叛逆不羁、肆无忌惮的列夫竟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在小说末尾杀掉其岳父,取代他成为美国的黑帮大亨。福莱特的高明之处,正 在于能够将这些人物的复杂性格和曲折命运描绘得入木三分和引人入胜。虽然Fall of Giants并不像World without End那样有一个贯穿全书的大谜团,但它对读者的吸引和后者是相同的:只要拿起来,你就会想一口气读到最 后。

 

福莱特的历史小说有几个共同的特点。首先,他的文字简练而准确,完全服务于叙事的需要。福莱特拒绝以 给读者设置阅读障碍为荣,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卖弄文字的狄更斯式花样。但是他的简洁并不等于简单,在上述三本长篇巨著中,读者很难找到一句可有可无的废 话,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其次,他注重历史氛围的真实再现,绝不因为写的是小说就随意对历史进行“演义”。实际上,他对真实的 执着早在写历史小说之前就出名了。写《三方角力》的时候,他几乎穷尽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资料。结果小说出版之后,以色列的摩萨德曾向人打听福莱特的信息是 哪里来的,误以为该情报机构出了内鬼。为了保证不犯明显的错误,福莱特还有请历史学家来审读书稿的惯例。The Pillars of the Earth的学术顾问包括专研教堂建筑的历史学家让·金 佩尔,著名的中世纪历史学家乔弗雷·汉德利,圣芭芭拉加州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沃伦·霍里斯特等人。World without End的 顾问包括乔弗雷·汉德利,以及黑死病研究权威、格拉斯哥大学教授萨缪尔·科恩。充当Fall of Giants高参则 是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奥福瑞。这让福莱特不但能够营造逼真的历史氛围,还能通过小说情节披露某些不广为人知的秘辛。比如在Fall of Giants中,他就描写了1914年英德军队在西线停战共度圣诞节的场景,还讲述了列宁如何从德国政府领取每月十万金马克资助的故 事。

再者,他始终能够通过出人意料但合乎逻辑的对白和情节发展来不断地让读者产生继续阅读的兴趣和欲望。 比如说其中有个小故事跟中国目前的情况很相似,威尔士的煤矿发生爆炸,死了八个工人。矿主想把八个死难者的孤儿寡母赶走,戴维和比利父子代表工会去跟煤矿 公司的经理谈判。经过一番争执,经理怒气冲冲地说:

这 是我们的煤矿。公司勘查这块地,跟伯爵谈条件,挖了矿坑,买来机器,公司还盖了房子让矿工住。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付的钱,这座煤矿归我们所有,我们不会让别 人来告诉公司应该怎么做。

福莱特让戴维说出的话完全驳倒了这种貌似理直气壮的歪理。

爸爸戴上帽子。“可是你们没有把煤放进土里,对吧,马德温先生?”他说,“那是神放进 去的。”(第124页)

看到这里,读者很难不恍然大悟和拍案叫绝。其他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国外有人认为,福莱特是成熟的出版工业造就的明星,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假如当初没有详尽的营销计划, 他的历史小说也许不会取得如此惊人的销量。但是难以否认的是,他的作品本身具有非常高的文学水准,否则很难解释它们的销售为何会经久不衰,比如三年前出版 的World without End,其精装本和平装本迄今在亚马逊网站上仍各保有每月六百册左右的销量(全美每年销量约七万册)。

可以肯定的是,出版业和作家是密切相关的;或者像福莱特这种非常优秀的作家只能出现在出版业非常发达 的地方吧。现在人们经常抱怨中国没有优秀的作家,我有时会想,也许乱象丛生、体制落后的中国出版界不配有优秀的作家?但有时又会想,也许中国的出版业是被 那些句子都写不通顺故事都讲不清楚就要自认大师、把几篇乱七八糟的文章编成所谓杂志书就拿出来骗钱的“作家”给耽误了?天知道!

Jun 27

在文学史上,乌托邦小说源远流长,虽然utopia这个单词要到1516年才由托马斯·莫尔爵士杜撰出来,但关于理想社会的构想,却早在古希腊 时代的作品中就露出了端倪。柏拉图、犹希迈罗斯(Euhemerus)、普鲁塔克(Plutarck)等人的相关描述启发了从莫尔、培根、哈林顿到威廉· 莫里斯到赫尔伯特·乔治·威尔斯等众多乌托邦小说作者。大体而言,乌托邦小说——无论是《新大西岛》还是《乌有乡消息》——的主要功能在于讽刺地批判不尽 如人意的社会现实,而非提出相应的解决对策。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乌托邦小说不知何故日趋稀少,而敌托邦(dystopia)小说或者反乌托邦(anti-utopia)小说则逐渐增多,最 著名的当然是杰克·伦敦的《铁鞋跟》(Iron Heel)、阿尔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尤金·扎米亚京的《我们》、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雷 伊·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度》。热衷于写乌托邦或敌托邦小说的,大多为男性作家,女性作家似乎比较稀少,就我个人浅狭的见识所知,英文世界只有写过 《阿特拉斯抖肩膀》(Atlas Shrugged)的安·兰德,写过《使女的传说》(The Handmaid’s Tale)、《末世男 女》(Oryx and Crake)和《洪灾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少数几个。而在东亚文学界就 更少了,似乎只有写过《斎藤家の核弾頭》和《仮想儀礼》的筱田节子,本文要评论的是前者,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已推出陆求实先生的译本,也就是《斋藤家的核 弹头》。

 

乌托邦小说和敌托邦小说一个常见的手法是将叙事的时间背景设定在未来,《斋藤家的核弹头》也不例外。筱田节子的这部小说描写的就是发生在 2075年的事情。

在筱田节子的构想中,2075年的日本实行“国民综合分类制度”(第5页),根据社会的和基因的标准将国民划分为许多高低不同的等级。至于这些 等级的待遇都有哪些差异,作者语焉不详,只重点指出,“B级市民最多可生育四胎,C级市民是三胎,D级市民是两胎,D级以下的市民则是一胎都不允许生育, 而且被强制绝育。”(第10页)

主角斋藤总一郎原在日本最高法院担任法官,是特A级市民。但尽管贵为特A级市民,总一郎的经济收入和生活条件似乎并不比其他市民好多少:全家有 十口人,居住的却是只有三十坪(大约一百平方米)的两层小楼。后来由于技术的发展,电脑彻底取代了法官,总一郎变成了失业的无用之人。丢失工作后的总一郎 可谓祸不单行,日本政府盯上他的小房子,想要将其改建为“一幢一百八十层的高楼,起码可以住一千人”(第14页)。渴望宽敞居住空间的太太美和子想要迁居 到政府为他们安排的新家——围填东京湾而造起来的海港城,但总一郎却认为那块地是他的先辈历尽千辛万苦而传承下来的,不能毁在他手里。

随后斋藤总一郎和建设省斗智斗勇,展开了一场拆迁和反拆迁的斗争。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筱田节子虽然刻意要写一部敌托邦小说,但在她构造的敌托邦 世界中,建设省居然并不使用暴力拆迁的手段来对付业已下岗、徒有特A级市民身份的总一郎,而是不断地上门劝说,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总一郎当然也不用往自 己身上浇汽油,以自焚来作绝望的抗争,他只需像祥林嫂般喋喋不休地说“这是文明年间太田道灌赐给先祖斋藤正堂的……假如在我这一代的手里毁了它……我没脸 面对我的祖先”(第14-15页)就足以成功地让拆迁人员知难而退。

2075年的日本建设省官员虽然没有精研中国历史,并不懂得“或是停水、断电;或是放狗、放蛇;或是风高月黑之夜,如鬼子进村一样,强行入户将 酣睡的居民抬出并控制住,瞬间就将人房屋夷为平地;或是光天化日之下,‘大侠’突现,冲进‘钉子户’的家中,抡起大锤、铁锹,一通乱砸,威逼其乖乖就范” (这是百度百科对“暴力拆迁”词条的介绍),但到最后,他们还是巧妙地设置了圈套,如愿将总一郎全家骗到了海港城。

日本政府为总一郎安排的新家并非那种交通不便、环境糟糕的老公房或者筒子楼,而是“带有花园的独栋小楼”(第38页),住进这座小楼的美和子 “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感”。总一郎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认命,和全家人慢慢习惯海港城的新生活——尽管在此期间他的父 亲润一郎因病身故,大女儿阿步去了德岛县山村念书,二儿子阿健则由于超常的音乐潜能被选拔到筑波的“日本超优秀儿童能力开发中心”(第48页)。

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建设省官员宣布,海港城下方发现了钒,当地全部居民必须迁往千叶县,以便开采这种具有极高经济价值的贵重金属。以特A 级市民身份自豪的总一郎起初是支持政府的,但后来发现千叶县的迁居地有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并不适合生活,尤其不适合儿童的成长,于是他慢慢转变了态度。 建设省的步步紧逼使得总一郎无路可退,挺身率领不肯搬走的海港城居民再次展开了拆迁和反拆迁的斗争。

一次又一次的谈判宣告破裂,一次又一次的抗议遭遇失败,总一郎忍无可忍,充分利用特A级市民的高智商,在其他几个人的帮助之下,制造了一枚核弹 头。日本政府假意和他们进行最后的谈判,却派来直升飞机投下病毒,要将负隅顽抗的最后四十余名钉子户统统毒死。总一郎全家碰巧逃过死劫,愤怒而绝望的他准 备和政府决一死战,将核弹头发射到东京市中心。然而总一郎的女儿小夜子悄悄做了手脚,发射出去的核弹头居然变成烟花,射出“祝东京海港城建成!”的金色文 字(第291页)。小说以日本政府拆迁成功、总一郎全家被放逐告终。

《斋藤家的核弹头》谈不上是多么优秀的小说。筱田节子是个高产的作 家,从1991年的《绢的变容》到2009年的《薄暮》,她总共出版了三十八 部小说。作为作者的第十五部作品,《斋藤家的核弹头》体现了一名合格作家应该拥有的写作技巧。筱田女士在讲述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的过程中,合情合理地展示 了斋藤总一郎从忠诚地拥护政府体制和决定到不惜向政府宣战的心理转变,游刃有余地兼顾到总一郎的妻子美和子、母亲孝子、情人高村丽莎,以及有贺大介、三等 陆曹等人的角色塑造。然而小夜子这个怪异角色的出现却是叙事的缺陷:她原先是个体重足以压塌楼板的巨婴,然后在几个月内迅速长大,打退了试图前来暴力拆迁 的政府官员,最后又迅速地衰老,在阻止其父亲总一郎发射核弹头之后奄奄一息地倒在美和子的怀里。筱田节子虽然用大量的文字来解释小夜子异乎寻常的成长过程 的合理性和科学性,但依靠一个和小说中其他所有角色相异的人物来推动叙事的进展,就好比写推理小说的作者用密道或者超自然能力来自圆其说,不得不说是一种 遗憾。

《斋藤家的核弹头》也算不上是多么优秀的敌托邦小说,书中对2075年日本政治体制的构想,基本上还是重弹极权主义的老调。所谓“国家主义种姓 制度”(第5页),是杰克·伦敦在《铁鞋跟》就设想过的。筱田节子担忧技术被居心不良的政府用于控制人民,这个主题在许多先前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至于环 境污染问题,则是近三十年敌托邦小说的必备要素。筱田节子甚至以为到了2075年,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在日本仍会有市场。如果这只是作为叙事的前提,无可 厚非;但假如作者真的这么认为,那难免会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彻底否定《斋藤家的核弹头》。实际上,它是一本轻松有趣的读物,和国内那些热衷于讲述贪官与小三如何勾搭成奸、青年女子如何 在职场尔虞我诈的原创小说相比,它更有本钱得到读者的青睐。而且它也有它的优点:筱田节子所构想的敌托邦社会是具有日本特色的,值得读者去了解和作进一步 的思考。

首先是小说中的拆迁问题。拆迁问题归根到底是人口和资源失衡的问题。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生活的加拿大地广人稀,所以她笔下不太可能(实际上也没 有)出现政府需要将一座两层高的小楼改造成一百八十层的大厦这种情节。日本人口超过一亿两千万,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三百三十七人,东京的人口密度更是高 达五千多人每平方公里。如何在众多人口中配置有限的资源,向来是高人口密度国家的核心任务。假如人们持续涌入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那么拆迁所有低层建筑, 修建大量摩天大楼也许是未来唯一的选择。

从《斋藤家的核弹头》来看,筱田节子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显然是悲观的,所以她不惜让总一郎动用核武器。日本是世界上唯一挨过原子弹轰炸的国家,对 许多大和民族的子民来说,广岛和长崎的惨状代表着世界末日的图景。斋藤总一郎在书中有一段慷慨陈词,大约也是作者和其他许多日本人的心声:“按照国际条约 日本是被禁止拥有核武器的……对于尚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禁止其拥有,这只是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为保护自己的既得权利而做出的规定,是极其不公平的。” (第259页)而总一郎最终没有成功引爆核弹头,也许正好反映了作者对核战争的深恶痛绝。

 

其实在我看来,《斋藤家的核弹头》最有意思的地方,莫过于筱田节子构想的敌托邦社会根本就不像敌托邦。人的想象力是受经验和周围环境制约的。对 筱田节子和普通日本读者来说,斋藤总一郎不能保护自己的财产、不能自由地选择居住地可能已经是一种足够可悲的惨况,仅仅四十余人遭政府毒死就足以唤起人们 对极权的恐惧和拒斥。但是对那些生活在人民不得不以自焚来对抗拆迁方的铲车、不得不以荷枪实弹的警察来守护幼儿园的国家的读者来说,《斋藤家的核弹头》中 呈现的世界绝对是一个值得向往的乌托邦。